素婉教果儿修仙,不瞒着人。
一来是瞒不住,龙萤村巴掌大的地方,村头有人烧把稻草,村尾都晓得他烤了几个蚂蚱。
二来她也存了故意——若是有人晓得果儿跟着她修仙,便动了心念,也想来跟着学的话,那未尝不是好事。
素婉是想过了的,凭原身先前沾惹的那些个因果,再要哄过那声音去赚女德积分,怕是难得很了。
再有,要她打断自己骨头,拗着性子去三从四德,她也真是不愿意。
那就得找个别的法子。
让村中的女人们都学会些法术,得以在这一村虎狼之中自保,或许是个好法子。
既不违背她本心,又能哄过那声音——你就说吧,让所有想守节的女人都能顺利守节,这不是女德,什么是女德?
简直德得不能更德!
事情大体上也是按她的计划发展的。
果儿还是个婴孩的时候,她用自己的修为替她理脉顺气,旁人便晓得果儿果然是不易生病,身子骨健旺。
待果儿四五岁了,开始修习了,不时使个法诀出来,那便让她的小女伴们,又是好奇,又是向往了。
但并没有什么人贸然上门拜师。
这村子里的人,对女人还要学本事这事儿,是全然不屑的:若是学些做饭做衣的技巧,也便罢了,今后能为家人做事,用得上。
修仙?
修仙是这些穷苦人家的女人该想的事情么?他们穷人本就笨,女人呢自然比男人更笨,修一辈子也不见得能修出什么名堂来!
——再有,学修桌子椅子都要给师父提两条鱼上门呢。
学修仙,那不是起码得扛半扇猪吗?
给一个早晚要嫁出去的女孩子付这么贵的束脩,她配吗?
纵有人跃跃欲试想要学“仙法”,往往也要先被自家爹娘的嘲讽辱骂给憋回去了。
于是直到果儿六岁那年,才有第一个人找上门来。
“叔祖母,能……能不能也教我法术?我,我没钱,但我能每天来替您洗衣烧饭,扫屋子也好,打柴我也能行!”
那姑娘叫寿姑,比果儿大好几岁,是个平素沉默寡言的少女。今日一连串说出这许多话,脸就涨得血红。
素婉就问她:“你为何要学法术呢?”
——她也只是想探探这孩子心性罢了。修行固然不是什么苦差事,然则要坚持下去,却也不容易。
她总觉得,这村子里的女子们中,最苦的是那些不知来路的年轻媳妇儿,要说本村女孩儿,学术法自保的需求,倒也没那么紧迫。
毕竟这村子里虽然有禽兽,可也不能人人都是禽兽啊!本村的血脉,终究还是更容易安全地活下去的。
哪知寿姑就哭出来了。
呜呜咽咽才把今日的事儿讲清楚。
她们几个大小女孩今日相约出去,一边在河流边洗些小衣裳,一边说笑玩闹,本是挺快活的。
却正遇得村中几个半大少年。
说来大家都是本家,全都姓崔,自然算是兄弟姊妹,然而同父同母的兄弟姊妹也未必都亲厚,更遑论龙萤村这百年生息下来,隔房隔辈的亲缘多了,更没那么好了。
——敢欺负姊妹们的少年,可多了去了!
尤其是寿姑,她爹身子弱,她娘是哑巴,她自己长得也丑,家里又穷!
欺负她可太容易了!把她推进水里!眼看着她一身衣衫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多有趣!
寿姑能怎么样呢?她只能惊恐而委屈地爬上岸,在还有凉意的春风里裹紧自己单薄而冰冷的衣物,听着“弟弟们”的大声嘲笑。
她不能恼怒,做姐姐的人生来不能恼怒,更何况她怒了又如何呢?谁会为她这么一个爹娘都靠不住的女孩儿声张?
这种事情发生了不止一回,她想着,她只要赶紧回去,脱了衣裳,钻进破被子里,就不会伤风,也不会耽误做活儿……
但“弟弟们”拦住了她的路,他们嘲笑她的脸,嘲笑她恐惧的神情,嘲笑她不再平板单薄的身体。
她躲不开也绕不开他们,只觉得浸湿的衣物如冰,冷意贴着她的皮肤,没入她的骨肉。
她突然就觉得不想活下去了。
如果不是那些拦路大笑的少年,突然就消失了的话——她看到他们齐刷刷被扔进了河里,一个个惊慌地扑腾着,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无法起身的样子。
比方才的她更狼狈。
而路上站着果儿,小小的女孩儿捏着手指头,对着河里的少年们念念有词。
奶声奶气,威能震天。
这段河流不深,水也不急,但下游……下游就是一处断崖。
男孩儿们原以为自己可以轻易爬起来的,看清情势后还开口污言秽语地骂个不住。
可当不急的水流裹着怎么也无法起身的他们往下游去时,那很难听的骂人话,就变成了惊呼和求饶。
“果儿妹妹,你别闹了,真出了人命怎么办?”寿姑已经忘记了自己刚才绝望到想去死的事情,她只是本能地认为,这事儿不能闹大。
果儿却摇摇头,她说:“不会。”
自然不会出人命,素婉自己会的法诀就不多,能放心教给一个小孩子的就更少。
果儿的法术并不能用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少年们被冲出一段之后,自然就能挣扎着爬上河岸。
他们也恼怒自己吃了亏,一个个冲上来,想要教训果儿这个野孩子。
这不就又送到果儿手底下了么?
往常总被这伙子“香火”欺负的姑娘们,今日便瞧着他们被小小的果儿丢下水,又爬上来,再被丢下水——如此往复,直到他们个个都喝了一肚皮的河水,再也没力气来“报仇”。
姑娘们觉得这很解气,可解气之后,有人担忧,有人不安,也有人不安担忧之后,决定破罐子破摔。
“弟弟们”是已经得罪过了的,今后他们再来找事,恐怕也是免不了的。
那不如干脆就学果儿那样,修出一身本事,谁来聒噪,先灌他一肚皮河水!
寿姑是其中第一个来找素婉的,她自觉今日之事因她而起,爹娘又没用,那些恶少年要报复,一定不会放过她。
她要是能学来自保的本事,就算给七叔祖家干一辈子活儿,也是划算的。
反正她在自家也是要干活,今后去了婆家,活只有更多!
素婉便点点头:“既然你想,倒也不用做一辈子,只消三年就好——不过你瞧,我这院子里身上,都干干净净的,你要在这里做事来替掉束脩,哦,就是拜师的礼物,可不能偷懒。”
寿姑激动起来,她竟然能抬起脸来说话了:“只要不受人欺负,什么苦什么累,我都吃得。”
素婉便有了自己的第一个野生徒儿,而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初时来的,都是村里的半大不小的姑娘们——也多半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听说替素婉这里做点活儿便能学到仙法,从此像果儿和寿姑一样,任是谁都不敢欺负,她们一个个都动心得很。
果儿也便罢了,人家是外头捡来的孩子,说不定是什么仙人遗留在山野中的蛋孵出来的小仙姑呢,寿姑可是和她们一起长大的!
就连资质鲁钝如寿姑,学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也出落了一身极大的牛劲儿,竟能将前来找她报复的胖大“弟弟”提将起来,丢到河对岸的泥里!
虽然,不让隔房的堂弟欺负,这在女孩儿们爹娘眼中,可能算不上什么“好事”——尤其那堂弟的爹还是族长最宠的儿子。
但谁能拒绝一个拥有不弱于男丁力气的女儿呢?
若是女儿比男丁还能做农活,索性不让她嫁人,留在自己家里帮衬兄弟们,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美事吗?
将女儿们送来素婉这里学修仙的爹娘,便每每嘱咐她:“她七婶!我们穷苦人家,孩子的身体不大康健,你只教她打熬力气,强健筋骨,行不行?我们不学什么修成仙人的法术,你也知晓,我们这样的资质,修不出名堂……”
素婉也就点头。
她也知晓这些爹娘们的心思——力气大了是好事,本事大了可就未必。若女孩儿们一个个学得上天入地的,做爹娘的如何还管得住她们?
管不住的儿女,倒不如没有了。
但送走了长辈们,教什么,便是素婉说了算了。
说来也奇怪,或许是崔氏族人天生便受过不得修仙的诅咒之类的,龙萤村的姑娘们都学不会什么法术,纵然教她们养气修行,也只能出落得一身力气。
要学咒语什么的,倒是都不能了。
于是村里人也就不将素婉教的东西当做修仙正途,而只说“送去她七婶那儿长长力气”。
可后来,有些人家大着胆子让老实的媳妇们来“长力气”时,素婉却发现,她们竟是一个二个,都能学会些经咒。
虽则人人天资不同,学出的本事也天差地别,可要让素婉说,这些个“媳妇们”都能学会,便证明她教人的方式没问题。
照这么下去,这村中最有本事的,竟都是外头“嫁”过来的女人了!
素婉看见的,村里别人也能看见。
外头来的女人——自然也不是铁板一块。
她们中有被明媒正娶过来的,或者为兄弟换亲过来的,心里头就多把自己当做这里的“自己人”了。而被拐子拐来的,被花钱买来的,会不会真将男人当做自己的“夫君”,就值得些商榷。至于来得也不那么体面,且还饱受男子汉一家虐待的那些,想必更是不会将自己当做这一家的人。
但在崔氏族人,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人眼里,她们却都是外人。
有些人有点儿靠不住,有些人比较靠不住,有些人全然靠不住。
怎么能让这些人腰杆子硬呢?
崔氏族长的夫人——这村里妇人中挑头的一个,就来寻素婉了。
“老七家的,可不敢再教媳妇们术法了。”那老太太神色端严,“她们要造反了。”
素婉笑眯眯的:“怎么就要造反呢,我不也是咱们龙萤村的媳妇么,我瞧着妯娌们,一个个都本分老实得很呐。”
“本分的自然有,不本分的也有……”
“可那些个不本分的,家里怎么敢叫她们来同我学法术呢?”
这话将老太太噎了回去。素婉这里教的,都是家里长辈带着上门的女子,自然不会包括村中有名的几个“不老实”媳妇。
然而,若是“不老实”媳妇和“老实”媳妇们学了法术呢?再有,就算她们没有“老实”的朋友,或许家里也还有个想法颇多的姑子呢!
这种可能,素婉就当不知道。
她还嘴硬呢——教女人们定身术是为了便利她们捉鸡,教她们夜视术是为着叫她们晚上做针线时省油,教她们驭风术是为了让她们做农活时不怕热,不必擦汗,不能偷懒!
总归她有道理!
便是族长太太再三说了不准再教什么术法,她也就当没听到。
只与徒弟们交待,出了她家的门,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得动用法术——但她还在教的,她根本不在意族长太太的劝说和威胁。
他们能把她如何呢?
如今她和她的徒儿们,便是把整座村庄翻过来,别人也拦不住。
至于何谓“万不得已”——
被自家男人打得快要死掉了,于是趁夜定了他身,将他牢牢绑在床上,自己跳窗逃走,算不算“万不得已”呢?
等那男人连哭带嚎,将隔壁邻居引来时,那妇人已经逃了小半个时辰了。
可天还没亮,邻居再如何义愤填膺,也只能说:“这天色谁敢上山,慢说遇到虎熊,便是脚下跌一跤,也是了不得的!”
“可那婆娘就敢上山!她们女人都学了法子,在夜里也能瞧见东西!”“失主”愤怒道,“教妇人们上山找她去!”
“……”
这话他敢说,旁人却不敢接了。
抓逃走的媳妇,这样的事情怎么能交给同为“媳妇”的其他女人去做呢?
万一大家一碰面,互相吐几口苦水之后,决定一同逃走呢?
自然,村里还有年少的姑娘们,不会主动逃家,可姑娘们经过什么事情呢?她们天真无邪的,万一被嫂嫂姐姐们骗了去……
没有任何一家的男子汉愿意让自己的婆娘女儿替他上山找人,反倒在陆续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