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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桑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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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桑落原是太白宗门中弟子,她天资极高,原是宗门中的天之骄女,万众瞩目。她自幼在太白宗中长大,受万千宠爱,骄纵而任性,不经世事,一朝踏入万丈红尘,与一凡人相知相恋。

可惜凡人是个病秧子,虽富有风花雪月之才情,仍逃不过天道无情。他死的那日,大雨滂沱,纵使云桑落渡了许多修为给他吊着最后一口气,仍是没撑过去,咽了气。

彼时她正发觉自己有了身孕,惊喜之余,尚来不及分享,便得知了这一噩耗。她虽难过,但心中早有准备,伤心几日后,处理完病秧子夫君的后事,便回到了太白宗。

宗门虽叹惋她荒废数年,不过怜她天资高,总是很好弥补的——修真界向来这般没道理,以天资排高低。

直到数月后,她的女儿出生。云桑落本意带着女儿一同修行,熟料女儿竟无一点仙骨,是个彻底的凡胎。她想,既如此,那便陪女儿在人间过完一世,就当是历劫走了一遭,届时再回来修炼好了。

反正她天赋好,宗门长老总是由着她,宠着她。

女儿单名一字安,她所求不多,唯有希望女儿平平安安,健康一世,顺遂无忧。

似她这般修士,诞下凡胎本就罕见,她又不像寻常母亲那般有母乳喂养,只好又是请乳母、又是熬米汤,总算是一日日将女儿喂大。

云桑落对病秧子夫君离去一事看得很通透,他们修道之人眼中,生死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桩事,几年过去,她早已放下,惟愿女儿无灾无病,平安长大。

女儿非常懂事,从不曾问过她的父亲,她睡得比云桑落要早,却还坚持说要哄阿娘睡觉,然后在云桑落的脸上“吧唧”亲一口,笑着说:“晚安,阿娘。”

只是云桑落如何能料到,世间最险恶,也不过“人心”二字。

那日是上元节,灯火如昼,饶是她已在人间待了数年,仍是觉得新鲜,便带着女儿去逛夜市。她想起人间有放花灯许愿、便会心想事成的说法,于是让女儿站在原地不要走动,待她买个花灯一起放。

那盏由她亲自题上“岁岁平安”的花灯没能放入河中,一如这不曾达成的心愿,碎落一地。

云桑落找遍了全城,都找不到女儿幼小的身影。她忧思如捣,回到太白宗想寻求长辈帮助,长老却看着她不住地叹息摇头,他们说:“这是你的劫,若得以堪破放下,方近大道无情。”

这话太冰冷,仿佛大道之外,再无人情,她听不懂,她不在乎什么劫难,不在乎什么大道,她只想要女儿平安。既然旁人不愿帮她,她便自己找。

她靠着追踪符寻找女儿微末的气息,却一断再断,天下九州,世间何其之大,众生浩瀚,只靠着几件女儿旧物上微末的气息寻人,未免太难、太难了。

天南地北,碧落黄泉,茫茫不见。

连她也记不清过了多少年,只是找不到,她便一直找。

直到靠近这村子时,追踪符灵力大响,如久旱逢甘霖,迅雷疾风般飘至荒冢处落下。她停在一座座坟前,那上面的石碑虚伪又可笑,连名姓都无从题起。

她看到猪圈中猪狗不如生活的女孩,浑身青紫,不见一处完好,隆着肚子,怀着恶心的生物。她忽然很想抱抱这个不知名的女孩,可她已经没有了力气。

——原来竟过了百年之久。

她的小安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云桑落忍不住笑了,她终于找到女儿了,神色却比哭还难看,凄入肝脾,悲痛欲绝,“啊,啊啊,啊——”

霎时山间狂风雷电大作,惊落之处熊熊烈火随之而起,村中男人们仓皇失措,四处逃窜,但没有一人能逃出村子——浇灌了精血而燃起的烈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以这村子为界,黑色浓烟滚携漫山遍野,所过之处树木凋零、百草枯亡,鸟飞兽散。

她是灵修,修火,她知道世间最毒、最烈、最令人痛不欲生的火,于是她以精血为燃料,燃起毕方讹火。

火中之人,非生非死,清醒着承受灼烧之痛,整整三天三夜,后魂飞魄散。

至于那些拐走小安的人牙子,早不知死了多少年了。此仇何解?此怨难消。

她又走到猪圈般的后院,烈火不伤女孩分毫。女孩呆滞地看着烈火吞噬一起,乌云蔽日,不见天光,于她而言,谈不上解脱或是与否,她只是想到,她终于可以死了。

一行清泪淌下,女孩早已失语,咿咿呀呀地说着些什么,她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神韵。

云桑落道:“好。”

她一剑贯穿了女孩的心脏,月坠花折之际,她看见女孩终于笑了,很淡,很轻。

她精血燃尽,化作此间怨灵。她仍在试图寻找女儿,可是仍旧寻觅不得——女儿早就将她忘了。

于是她便以己身,担下此地无数怨灵的恨,她静静地听着她们的恨与怨,继而背负于己身,用最云淡风轻的魂鸣,送她们入轮回。

……总有一人,是她的小安。

她变成这片焦土之上最孤寂的亡魂,化作笼罩村子百年不散的雾气,飘荡此间,无处容身。每每思及女儿幼时劝她歇息时的模样,总是三魂阵痛,凄异非常,便成了远处的镇子上,人们常常听见的“鬼哭狼嚎”声。

“阿娘,我也想放花灯!”

“好呀,这个花灯上,就写岁岁平安,希望我的小安一生顺遂,安乐无忧。”

……

“晚安,阿娘……”

……

烈火过后,幻境淡去,四周逐渐恢复为萧条落败之景。

花迟握着木剑的手都有些气得发抖,他看着面前这些假惺惺的石碑,只觉得无比恶心,令人作呕。

只是于魂魄而燃之火,如何能抵消这穷山恶水之地的畜生曾犯下的恶行?

不知为何,他能从幻境中看见怨灵的回忆,并非是在村中曾经发生过的事,而是遥远彼端——仙盟十二宗之一,太白宗中之事。他感到无端的哀恸,那太白宗中长老说“大道无情”,说“此为劫难”,倘若渡什么劫难比浓于骨血的母女之情还要重要,这也能称之为——道吗?

他想去看叶长溪的表情,却又怕得到与太白宗长老相同的答复,故而久久不敢动。

于此一瞬,花迟陷入了迷茫。

修道修道,究竟所修何道?“大道”究竟是什么?

——难道人们修道,都只为了得证大道,都能将他人性命化作一句轻飘飘的“劫难”吗?

那么他呢?

他又所修何道?他又为何执剑?

六年前,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着叶长溪的衣服,求着仙人带他走。可叶长溪本就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不是说明——道与道,本就不同?

良久后,他听见叶长溪一如往常的声音,听见他道:“小迟,这个怨灵,你不能渡。”

花迟转身看他,眸光微闪。

“精血燃尽,吞噬山间所有怨灵之恨,承此百年孤寂……”叶长溪道,“你尚未结丹,易遭反噬,毁身毁道。”

花迟的手愈发得抖,他欲说些什么,动了几番嘴皮,一个字也没说出。

下一刻,天光陷落,破晓已至,竟有一缕光穿过厚厚云障与迷雾,倾泻而下。

是天衍剑出鞘——

花迟仿佛能看到剑刃上似有若无的金雾,振痛了他的魂魄。不知为何,他感到莫名的疼痛自心底麻麻地涨开。

剑意凛冽,一刹流光明灭,若有紫电绕刃,如是青霜抖落。

刃锋不染尘,余光过处,大雾尽散,竟有零星的雪点点落下,而后如鹅毛急骤,荒山白头。

剑修引渡亡魂时,往往以本命剑为媒,渡几分,便遭几分噬。这一式不为杀意,而是悲悯之恸。

天衍剑刃缭绕似有若无的紫气,刃锋锋利,剑体剔透,剑柄上绘刻蝴蝶破茧初生神游,一叶茱萸,如藏春秋,中镂“天衍”二字。

而那握着剑柄的手将剑攥得愈紧,他收剑入鞘时,花迟竟看见了那双常年不染尘的手上,攥出了剑柄所留的红痕。

叶长溪闭目片刻,再睁眼时,他手上的红痕已经淡了。

花迟忽然意识到,兴许这紧攥剑柄的手,便是叶长溪的怒。叶长溪总是淡泊又清冷,寻常人的七情六欲,许多年来,花迟难在他身上窥见分毫,乍见时,连他也后知后觉。

清风拂过山岗,于他指尖眷恋停留片刻,有那么一瞬,花迟想起幼时磨伤了手时,阿娘捧着他的手包扎时轻轻吹的气,女人的嗓音温柔,哄着他说:“阿娘吹吹,就不痛了。”

花迟想,若是要为拔剑寻个理由——

他想荡尽天下不平事。

一如他知道,叶长溪独自承受了怨灵的反噬。他觉得师父的身影有些单薄,连他的面容也增添几分苍白。

人说大道,又说大道无情。叶长溪是最近大道的人。可花迟在这一刻笃定,即便皆是为证大道,师父与那太白宗长老就是不同。

师父的道是善的、更是怜悯的,正如他会救下梨村尸山血海中那个脏兮兮的小孩一样。

大雾散后,花迟铺开神识,很快感知到附近的生灵。是一座尚还算完整的屋子,屋中有个地窖,他打开地窖往下走时,借着楼上昏暗的光线,看清楼梯间躺着几个干瘪的尸体,浑身精血都被怨灵吸尽,只空留一副枯死皮囊。

镇上的女子求助时,说是自己的孩子走丢误入荒村。他在进入这里时便意识到不对,女子若是本地人,她的孩子怎会不知这村中怨灵可怖,定是敬而远之的。他不好猜测女子的身份,但躺在此处的尸身,想来应是人牙子——他看见地窖中十数个年幼的孩童。

应该是怨灵保护了这些孩童,许是他们走投无路,只好逃进这迷雾笼罩的村子,竟阴差阳错被救了性命。而那些先后追来的人牙子,葬送虎口。

孩童们怯生生地看着他,他道:“别怕,我来接你们出去。”

待他们走出地窖后,见到村子的全貌,几个人俱是看呆了,小心翼翼问道:“现在不是夏时吗,怎么会……”

天地银装,素染千山,皑皑泽被万物,琳琅玉碎,银海如帘,檐上三寸厚,疑是飞花入户,尽白头。

怎么会落这般大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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