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溪眉头微蹙,他知这件事是不便与宿少岚说的,又担心自己是否会错了意、误会了花迟。
毕竟在叶长溪看来,自己是个很闷且很无趣的人。许是这些年来白鹿峰上只有他与花迟,以致小迟对他有些过分依赖,才造就了这般错觉。
“小迟结丹在即,”叶长溪平静道,“我只怕这些误了他的道心。”
宿少岚挑眉笑了笑:“依我看,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自有他的道。他这个年纪容易想些有的没的,再正常不过了。毕竟北冥里清心寡欲的活神仙,可就清崖真人一位——”
叶长溪:“……”
窗外忽狂风大作,平地而起,卷落桃花千堆雪。
“哎哎——错了错了,我错了,”宿少岚心疼道,“师弟长大了,玩笑都不经开了,有气冲我来,别伤了我心爱的小桃。”
花迟昨夜难得“纵欲”一回,早晨醒来后,便瘫在床榻上,直至日上三竿。他把那外衫抱在怀里,嗅了嗅,脸上闷出一层薄红。再偷偷施了个清净咒,给袍子弄干净了,重新叠好放在枕下藏着。
他从粟米中一一取出在凡间买的各种小玩意儿和先前带下山的几件衣服,在屋内整理了一番,正拿起那三卷《白露记》,便听见屋门外传来的敲门声,还伴着钟毓催促的话:
“小花——小师弟——”
花迟一惊,忙将手上那三卷话本塞进了离手最近的一格书柜间,顾不得塞得乱七八糟,下一秒便听见门把手拧动的声音,但门没打开。
钟毓怪道:“怎么还锁门?”
花迟做贼心虚,这才想起自己昨夜落了锁。他打开屋门,问道:“子桐师兄,有什么事?”
钟毓幽怨道:“你小子去人间快活了一遭,把我和兰时丢下独守空闺,竟连约好了回来一起吃拨霞供都忘了……”
花迟的确把这回事忘得一干二净,他脸上一僵:“是我疏忽,忘了此事,子桐师兄莫怪。”
给钟毓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在溪兰居久待,此番也是趁着清崖真人在不如归喝茶才敢冒然前来,于是拉着花迟急急忙忙上药室去了。
药室山上的秋日反倒是归雁山众峰间最为寻常的秋景,没有太多奇奇怪怪的种植术法癖好,满山红遍,层林尽染。
不太寻常的是后山腰上支着的小火锅,锅底贴着燃烧符,露天洗地摆了一桌子涮菜,未防被人发现,空中又贴了个净气符,将火锅上冒出的腾腾热气连带涮肉的味道一并净了,神不知鬼不觉。
倒不是北冥不允许吃拨霞供,而是不允许弟子用这符纸偷懒,美其名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等”。但其实现任北冥掌门宿少岚管得松,即便被抓到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花迟暗骂自己实在怠惰,该练的剑还没练,他却在这里被这等名为拨霞供的妖物迷了眼,实在是玩物丧志。
虽则这拨霞供的锅底、汤面、涮菜、酱料全都是花迟被拉来药室后现做现调现切的,季兰时打了个下手,钟大少爷在旁边等得望眼欲穿。
花迟被迫做完这些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根本没和这两人约好,分明是他二人想吃拨霞供了,才故作此态!
于是钟毓和季兰时眼睁睁看着锅刚烧开、涮的东西刚好,就被花迟一溜烟地全夹走了——工工整整地在盘子上摆好,还摆得颇为赏心悦目,然后细心地贴了个保温符,再加带上一份调好的酱料,放进了粟米里。
季兰时:“……”
钟毓:“这……该不会是给……”
花迟又往锅里涮了个羊肉片,感受到两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颇为不解地舔了下筷子上的红油,理直气壮道:“给我师父的啊。”
“小师弟,你……”钟毓忽然意识到不能再喊花迟“小师弟”了——新来那小孩的褥子还是他亲自收拾的,他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总之很是奇怪,“清崖真人还要吃这些俗物?”
季兰时心中叹气,夹起了方才涮在锅里的羊肉片,蘸着酱料:“他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什么好稀奇的。”
“这就是亲传弟子么?是我这被放养的不懂了,上次吃烧烤时也是这样,”钟毓喃喃着,“可我也没见穆白师兄这样对师父啊……”
季兰时好歹也是药室长老的亲传弟子,他听见这话,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满脸皱纹捋着白须的师父,一副寿数将尽的样子,他沉默着摇摇头:“恐怕不只是亲传的原因。”
花迟向来不掺和这两人奇怪的对话,真算起来,他反倒成了这三人间最沉默寡言的那个,因此总被这两人笑他被叶长溪养成了“小木头”——叶长溪自然是那个大木头。
他要真是块小木头就好了,哪还会对师父生出这等情愫来?
钟毓吃了几口后,又开始对花迟的厨艺赞不绝口,频频道:“我要是白鹿峰的就好了,天天能吃到小花师弟做的饭……太幸福了。”
季兰时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嘲道:“钟大少爷您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什么山珍海味,那都小时候的事儿了,都多少年了,”钟毓恼道,“这些年来,我在鹧鸪峰天天吃素面,喝那淡出鸟的粥,”他声有戚戚,故作忧愁道,“大师兄大抵这辈子也意识不到,他的清汤挂面和白水煮面没什么区别了。”
花迟正色道:“穆白师兄业已辟谷多年,还能会煮面熬粥,已实属难得了。你吃人嘴软,自己不做,反倒埋怨起穆白师兄的不是了。”言毕,又涮了几片菜叶子,往锅里拨了些丸子,下了面。
等面熟了,花迟又换了双干净筷子,捞好了放在盘子里,又贴了道保温符,塞进粟米中。
季兰时:“……”
师父脑真可怕。
钟毓:“这这这、这也是给……?”
花迟神色自若道:“给我师父的啊。”
三人吃完之后,按照先前的惯例,该是花迟和钟毓打架消食——也可以说是切磋剑法。这两人原先还是你来我往不下百招,最后堪堪险胜一人,可现在两人一拔出木剑,季兰时便看出胜负了。
季兰时扶额,从怀中掏出没看完的话本,盖在脸上睡觉了——准备等待会儿听见钟毓惨败的叫声,再去为两人治疗。
花迟回到溪兰居后,便看见叶长溪静静地站在院子里,似是在瞧着晾晒的衣架,顿时心头大慌,同手同脚地来到叶长溪跟前:“师父……”
叶长溪好整以暇地看向他,只淡淡道:“回来了。”
“嗯!”花迟点点头,献宝似的说,“方才被子桐师兄拉去药室一起用饭了。师父,我带了些回来……您、您要尝尝吗?”
叶长溪看着他雀跃的模样,语气不自觉温和下来:“比剑赢了?”
通常花迟这般欢快的模样,便是和钟毓比试赢了。若是输了,他便会垂头丧气许久,夜里偷偷练剑,把季兰时医好的伤口全废了。
花迟有些意外叶长溪会这么说,但还是点点头,跟着叶长溪往屋内走,即便叶长溪没有回答他,他仍是在桌上摆好餐食,道:“除了面,这些都是弟子第一轮涮的,没有别人碰过,师父……要尝尝吗?”
叶长溪觉得自己该是拒绝的,甫一对上花迟的双眸,那双眼亮晶晶的,好像蕴藏着无限喜悦——只要他答应。
拒绝到了嘴边,终是哑口无言地点头,在桌旁坐下。
花迟果然笑了,跑去厨房又拿了双干净碗筷,摆在叶长溪面前,难得絮叨:“弟子先前也为师父做过这菜,师父还记得吗?就是……那次辣椒放多了些。”
见到叶长溪吃了后,他又道:“师父可还喜欢?若是觉着味道尚可,弟子下次专门给您做。”
他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从粟米中掏出一壶酸梅汁,倒了一杯:“您再尝尝这个,是用乌梅冰糖水熬的,可以解辣。”
也不知花迟都往粟米中放了些什么——一会儿又从粟米中掏出他新做的糕点,个个油光水亮、晶莹剔透。
叶长溪下意识想摸摸花迟的脑袋,告诉他不必准备这么多,手刚伸出便意识到这个动作已不再适合他与花迟。
小徒弟少不更事,错将依赖当成喜欢,他总不能继续放任,该是疏远才对。
见花迟愈发有“得寸进尺”之意,又往粟米中寻些什么,叶长溪轻轻咳了一声,默不作声地将手收回:“小迟,你结丹在即,多将心思花在修炼上。”
花迟一怔,脸上那些喜色也慢慢褪去,只剩笑意浮在唇角,显得很是僵硬。
他好像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花迟抿了抿唇,故作无事道:“弟子知错……师父,弟子预感……应是不出几日了,这些时日弟子会去论道台入定。”
叶长溪端详着花迟的神色。花迟的喜怒哀乐,来得快去得也快。许是少年心性,纵使花迟表现得再老成,也难免会露出属于这个年纪的热烈——他的眼睛是藏不住事的。
他能看出花迟这些情绪的变化,却不太能明白其中缘由。
幼时,父母双双羽化后,叶长溪便坐在白鹿峰山巅,一坐便是许多日,北冥潮起潮落,遥远的冰面如倒映着另一个天空。
师父见他坐了许多日,便笑着问:“长溪,可是悟出了什么?”
叶长溪回头,师父虽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更似悲痛与怜悯。他不解,只是摇头道:“不知道。”
师父这才真正笑了,他说:“不急,总有一日会知道的。”
师父没有告诉他答案,三清殿前三千六百长阶没有告诉他答案,论道台经年不化的雪亦不知其答案,北冥沧海中暗藏的日月星移亦是不知。
一晃几百年过去,那个在父母棺椁前问“为什么要哭”的小孩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他的剑意成了世间最纯粹最凛冽的剑意,懂了人情世故,却依然不知道答案。
花迟正要告退,叶长溪又唤住了他。
花迟抬起头,一副气势很足的模样,却是小心翼翼道:“师父……?”
叶长溪忽然道:“糕点很好吃。”
花迟不知该怎么形容心中的怦然,万丈红尘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却令他恨不能溺毙其中——
只因这是独独属于他一人的红尘。
花迟笑弯了唇:“那弟子下次再给师父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