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扰乱此心绪,也不顾此时披着一头散发,且身上只着一袭白绫裤袄,只凝神注视,口里吩咐道:“摆好纸笔,我要写画一会。”紫鹃依命研开墨迹,便请黛玉,黛玉移步书案前坐了,执笔描毫,一挥而就。不妨走笔间早已是珠泪盈腮,便一手使帕子依颚拭了,一手执起所写且诵道:
上帝恩泽同,
离难遭一经,
自此问楚籍,
何得顾江东。
林黛玉一时间只觉心里万念俱灰,方下绝笔,却难禁悲由中来,抽抽噎噎没个止住。一旁紫鹃看着上前欲劝,不想此刻反倒也跟着伤心起来,不由掩面跑进雪雁房中。雪雁见此时没事,正在炕上合线,见紫鹃捂嘴进来便扑倒炕边,哽咽道:“你去,姑娘跟前没人。”雪雁下炕慌向往黛玉处来,见他姑娘书案前坐着,头尚未梳,便道:“我给姑娘梳了头罢。”说着便拿了梳子,只用心上下左右松松伺候挽好了,知天已近亥也不必妆饰,因自己瞧着十分妥当,便取过妆镜,使黛玉自顾,黛玉依是目无转睛,道:“已很好了,你且歇去罢。”雪雁正要答话,便听紫鹃在门口向里道:“宝二爷来了!”黛玉因起身自向榻边歪下。
宝玉转过屏风寻看黛玉,先依紫鹃所指,径往桌前,一眼扫过黛玉手笔,顺势向案旁只坐了,笑道:“那会子来,只说妹妹睡觉呢,怎又躺着了。”见黛玉背身儿歪着,纹丝不动,却似有残妆,知他未睡,便复执起黛玉所写,道:“妹妹此占竟有巾帼的气概,倒似有探春妹妹的神智了,如何竟只无题名的,莫若……”说话只顾拿笔欲写,黛玉早下地,一手揉眼几步近前抽去那稿手里揉握了,便向妆前坐下。宝玉接过紫鹃递上的茶吃着,向屋里众人道:“谁又惹妹妹生气了不成?”又冷笑道:“妹妹素日在这些上本不差,既已写了,却是怕人知,怕人看的。只几句话,我只这会子也是可口诵了的。”说着话才膏了笔,要向白纸上复记下那几句,又看黛玉只朝那边静坐,半日又不曾说话,心下狐疑,便近前来。方见黛玉原只落泪不止,不由大骇!才看他一袭素颢,一无珠钗,如云碧丝下素面无色,泪只难禁,竟似个冰玉般的泪人了,却两眼红肿,别有另观之生恻的态度。
宝玉不由使手轻试黛玉面腮,才发觉自己已是滴下泪来。林黛玉早察觉只一发泪洙滚滚,因转过面去,早又递过手上帕子,宝玉接了帕子顺势握住黛玉手,黛玉欲挣脱却止了。宝玉直将潮湿的鲛帕掩入怀中,使袖试抹了回面颊,只恐一任伤感更招的黛玉殇心,只下力的忍了,换一回态度,竟已是作笑道:“我看妹妹今日形容,真恍如观音大士紫竹林里的神仙龙女了,只那画上仙女仪态固然神话,却没有情意,哪里比得妹妹……”言此诺诺住了,却是心下又恐黛玉每每多心,忖是他有意轻薄。
林黛玉一腔无名,只怔怔听着,却又听他止了这话,自行度步的道:“才刚见妹妹的那首无题作,想是又怀念起姑母姑父来了,这又见的妹妹作茧自缚了。只后一句有绝乡之念,才使我得放心。”宝玉自顾说着已至黛玉身后,但见他依然全无所动,心下未知佳人作何感想,又心下只自嘲自贬一回,不再言语。又向书案上提笔书下“琼闺志”以示题名,再只将黛玉那几句复录纸上,搁了笔才要哄黛玉说话,便听门外人声道:“宝二爷可是在这里?”说话间袭人已忙忙进来,略见过黛玉,便向宝玉回道:“太太才刚使人打听二爷呢,我合麝月挡住睡房让了茶才诓的去了,再不回去,若再来了人,可怎样呢?”
黛玉见此不觉已站起,因与宝玉二人眼睛会意,宝玉见他似点头,便皆辞过了往出去,一壁回头道:“妹妹好歇着,明儿早起想起来吃什么,打发了人只告诉我去。”紫鹃送出。
主仆二人出了院外,宝玉便问道:“才刚太太屋里何人来的怡红苑?可曾问了这几日太太打发了人去了姨妈家不曾,或是姨妈家可有人过来我们这边?”袭人只摇头敦促,宝玉只得罢了。一时进了屋子,宝玉直向内里书桌前,把黛玉处得的五言律工笔记录在一个册子上,冠着他的“琼闺志”题名,后记“某年某月某日于大观园姑苏林黛玉之潇湘馆”云云。
黛玉这里见宝玉来去,紫鹃在三催劝,方才又稍漱洗了入衾安睡。忽想到宝玉对自己命为绝笔的五言律曲意解释,又不由的在枕上抽恸一时方罢,听的已是二鼓已过,到底乏了,才懒懒的求寐。
彼时怡红院里,宝玉头已捱枕,忽忖黛玉今日异常情状,便只双手托颈直盯着帐顶,苦思白日细节,只不得解。又想起迎春在他母亲房中所道的在孙家平日实情一节。又复猜忖黛玉今日举动,虽不得透彻底里,但他以自己对彼之挚念,又黛玉于他之倾诚,并黛玉今日梨花带雨之冰艳。想那林黛玉禀无比风流之质,不描自秀之貌,合着另他深为敬爱之品性,却难得欢颜喜笑度日,然此节他焉得不知不明?思此不由的自惭自愧自恨自责至极端始痛绝开来。哭恸中脑子里还是黛玉如玉兰漓露般的娇愁婉怯,又是迎春新贵华彩然心履薄冰之苦境,又及晴雯,及金钏,及可卿,及尤氏姊妹,竟于被中捣足哭声雷动,早使被严严实实蒙住头脸,俯卧了直以牙咬枕,悲忿痛落一回泪。袭人早依榻坐在帐沿外,已唤了几声,麝月守坐了门边绣墩之上,妨惊醒了人。
宝玉刹时伤感锥心只刹时回念,只得住了,自由枕下取了黛玉的旧帕,却只呆看着,袭人掀束了帷帐递上细纸,道:“这又是怎么了,敢是作梦唬着了是怎么。”又让麝月另取了个枕头来伺候换了,自己倒了热茶,伏侍宝玉漱口吃了茶,见宝玉只拿着旧帕不撒手,又非常日所用,也不问他。宝玉吃茶又更衣毕,复卧下,心方渐平复。只扭脸看袭人笑道:“又搅了你们清梦。”又叹气,只摆手另歇息。袭人掖被掩帐趁便拿了那方帕子道:“这又是园子里那位姑娘的,还洗了明儿还了人家才是。”宝玉隔帷张手张口刚欲要回又止了。见袭人在帐外掖了帐子,又听去他床上睡下了,宝玉却自张目耸耳的足等了半注香的工夫,再耐不住披衣下来,所幸他二人皆酣息声声,宝玉蹑手蹑脚往袭人这边搜看,又见黛玉的帕子原只在他床边杌子上洋漆针线笸篮上只散撂着,便收掖了,自己轻轻弄好床帐悄悄睡下。
正是:人各异处心如一,你方伤感我始涕。
却说薛宝钗几日归了家中,只因自家乃凭他于大事上作得决断,实是不放心他哥哥母亲和新人日常厮磨,总该他也一处,也可免了闹出笑话。却未料那夏金桂眼空心大世间少有,贾府只李宫裁和凤姐对众小姑一片痴心惜疼,在金桂这里竟是丁点也未见有此心肠,又日常生事寻畔已是不堪,自己哪里还敢再多一句话一个字,丑上加丑了。又心疼母亲憨弱,深怨哥哥看人不真造下败家根苗。
薛宝钗一腔无名,无可释怀,只当着丫鬟仆妇竟不能畅哭一回。原来这薛宝钗当日遭大选落删,早于闺中平生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叹,再回顾世人,不过是与自己做伴点缀日月世境之草芥,只耐心对待罢了,莫若自己将来岂有再屈居了世风之下的?虽则大观园中宝玉黛玉二人自成一派,黛玉竟每每含沙射影猜疑他与宝玉,另他着实生恼,皆因生性自来有绸缪心肠,温和贞静,并不想失小姐体面。心下只想他们二人日后果成了夫妻也实不干己,岂知在园中日久,不觉的渐渐将心肠灰去。如今遇上夏金桂这样品性,倒使得一片冰心忍做别图。宝钗实不堪耐慈母在此光景中度日,莫若依旧还在荣国府倒自在—有道是物极必反,薛宝钗侍母虔孝,忍愧泣血,想出个自以为万全之计,观此另人心生太息,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春草寸寸倍扶亲!
晨起宝钗至他母亲房中道省,薛姨妈只使坐了,屋里丫头上茶。宝钗支去莺儿,香菱,又叫屋中伺候人等皆暂门外听唤,道:“想这几日嫂子并没有来母亲这里问安,我也总未见。只望妈妈不必想着他去,既有这样的哥哥,便忍耐这样媳妇也罢了,多费心思也与事无济。请你们大家暂避一时,我和母亲说说知心话。”同贵同喜与小丫头见宝钗面色不同往日,似有泪迹,皆悄然贯出。待众人散尽,宝钗欲语合羞,两手弄着帕子,几次张口,怎奈委实不堪道出,不觉的委屈始泣。薛姨妈见情,并不思询问缘故,心知纵劝料也无用,只忖由金桂而起,那泪早也下来了。
半日宝钗抬脸时,才见他母亲也落泪不干,方狠下心来,只看着自己足尖道:“母亲可还记得,我从小到大作何佩带项上这挂金锁?”薛姨妈始听不知他意,又听宝钗慢声道:“今家宅不宁,哥哥只知道一味躲着,在外高乐,全不管家里丢下弱女孤母,不想家败如此。常日只道命里所招才有此劫数,那金玉之命或可并商,女儿实实也顾不得了,只求母亲作速打定主意要紧。” 薛姨妈至今闻听提及“奶奶”二字,几乎不曾杯弓蛇影,连日常走亲访戚也皆绝了,唯求自保,今听宝钗金玉之说,忽觉如梦初醒般,过来一把拉住宝钗手道:“我知你不耐烦家里如今这行子,也罢,你若去了,倒省去我操了这份心。我的儿,我的命可只在你身上了,只你后日好了,我也算有了福了。”宝钗见他母亲并未全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也不好再点破,半日又羞又愧只以手拭弄襟前金锁,薛姨妈自忖一时方思起宝玉的玉来,叹气道:“和尚道士说的话,只咱们心知,又怨不得别个人不知道,如今咱娘儿俩又提这话,又只在自己家里,能有什么趣儿。”停了一回,又道:“你姨丈家实是好的,又是亲上作亲的款范,宝玉也憨厚可靠,人品竟是百里也挑不出一个的。只是嫁家反向男家说亲不成?再怎么着是亲戚一场,也不至闹那样笑话,白让你受了这等委屈。”宝钗见他母亲满面忧闷,不防“噗嗤”一声要笑又忍了,道:“妈妈想必日里闹的糊涂了,你老人家先合姨母私下里只稍提了这话,若姨母也有此心……”说时只渐渐的声小不闻了,至此便只是出不得口。薛姨妈此时方始得了启发,只下地原处踉跄几步,便指手指脚道:“说不得了,我即刻去见姐姐。”母女正自商议,门口丫头传饭未敢擅入,探头几番,宝钗隔着镂花雕嵌的格子玻璃门早瞥见,唤进命端来与他母亲一处吃。
一时母女二人正吃着,小丫头又跑来回道:“大奶奶又在他房里摔砸打骂人呢。”宝钗半日只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薛姨妈所住上房正屋与金桂所居前院相隔一道花墙,院门常日并不开放,只有两边垂花门通了两侧回廊往来,时值劲秋,花墙内外翠障峥嵘,绿荫繁盛,那夏金桂叫骂之声竟穿墙度院而来,听叫喊道:“成日自封大家名门……”又是“合伙窜通宾着我,由我守活寡,多早晚只等我不耐烦寻了死了才称了谁的心呢,别作春梦!”“惹恼逼紧了我,索性闹到外头,让人也见识见识……” 宝钗隐约听得这几句,又忽远忽近,想是在他院里不时伸过头在花墙边使听见。宝钗只看他母亲愁苦,便命关了门,任由金桂闹去,料还能怎样。一时饭毕,又欲添嘱几句话只忍了。母女二人相视点头,宝钗便辞过回房去了。
薛姨妈这里忙忙的拾掇了一回,外头早使备好了车。宝钗又叫香菱也跟着去。同贵同喜香菱一行跟着薛姨妈,几个小厮抬着礼札。一队人刚出垂花门,那夏金桂早在他屋内窗下只窥视,见走近窗下,便一盆脏水忽刺里只倾撒泼出,朝香菱身上泼来,香菱唬的一跳,惊呼躲闪不及,幸而全未泼中,却裙子边沿湿了一片,又不敢问。薛姨妈正有事情不欲耽搁,只得咬牙忍气出了门。薛姨妈一乘四人轿,同贵同喜香菱并乘一辆华盖车,几个小厮也携礼跟跑着,婆子媳妇送了一程,只教两个女人跟着伺候。车里香菱与同贵同喜只管分证,刚才是金桂或者宝蟾施为的泼水事端,不觉得前面已停下,三人才看已到了荣国府门前,只下车伺候薛姨妈的轿子同进了角门,门口的也早进二门报了。
薛姨妈掀轿帘见已至贾母正院前厅堂处了,便命住轿,帅众人才进出了厅堂,展眼就见王夫人,凤姐,李宫裁并各人近婢站了贾母房檐阶上已示迎。鸳鸯风姐早下阶扶接。香菱只与王夫人跪请了安。王夫人薛姨妈一同进来,见贾母正要自日常所居的矮榻上起来,王夫人上前忙请止住。薛姨妈早福了口里请了安,又告了座坐了。鸳鸯拿过跪蒲,香菱跪请了安,只在薛姨妈身后侍立。
鸳鸯等捧了茶盘上来献茶毕, 贾母笑道:“姨太太好,虽搬回家住了,隔得又不远,时常来逛逛咱们也显热闹。”薛姨妈道:“晚辈不敢聒噪了老寿星万安,原该早来望候望候使得。”说话便命呈了礼上来,有宫匣盛封的参王原样一枝,各色内制香料,滋补丸药,余者如成套珍贵洋瓶玉露,贡酒,内进稀点洋糕,几匹蠎缎,宫绸,最后是今日方出箱底的玉柄白犀麈,柄端一颗宝石幽辉侵目,又喜麈尾洁白如雪,晶莹若丝 ……诸如此类。你道富贵人家尽喜与豪尚往来,客至阅礼本是件畅事。薛姨妈只道:“老太太不要笑话,若瞧得上一样也是我的福分,也算能借了老太太的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