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宗家里吃了茶,得知贾母等已归了家庙,顾不得吃饭,因急着要见了贾母。贾蔷父子二人便叫人拉来柴车,两驴驹套着便送了出了城,谁知出城不过一盏茶工夫,偏那木车轮毂却开裂,贾蔷父亲只好拉了车先回去,竟叫几个人只徒步走了好一段路程,虽是荒郊宿风的,却是累的浑身大汗。
此刻见贾母问冷,贾政拉手道:“儿子虽外头才来,母亲只在盖被中,却比母亲手还温热的这样,可见原是不冷的了。”贾母微笑点头,道:“果然不冷,不冷便好。只我总梦里淋雪的光景,又只管看不见个房子避风,醒来却见原是被子里捂着。”贾政闻此更涕泪滂沱,忍了出声,只叩头道:“皆怪儿子不孝,让母亲残年遭受奔难流离之苦,只万死也不足惜了。”贾母睁眼看了问道:“可饿着了?”贾政诺诺不敢答言。屋里众人无不落泪。王夫人忍了作劝道:“既已团聚。正该高兴才是。老爷也该洗换了,也叫老太太瞧着欢喜些。”贾政遂向贾母道了安歇,便起身带了贾琏出来。
兴儿等伺候叔侄俩往厢房内擦洗盥漱换了袍服,贾政过来向神案上首椅上坐了,凤姐早命拿了饭菜来,几个人挪过八仙桌,摆了酒饭伺候贾政贾琏吃过,那天也亮起来,邢夫人王夫人因使皆回房暂歇下。
直至翌日已时将近,贾政方自寤醒,玉钏彩霞伺候洗漱穿戴了,便先往贾母房中看一回,见贾母犹是不象,只得又叫人向坊间另寻了大夫来。
凤姐早命人将饭菜拿进王夫人贾政房中,玉钏伺候贾政回房吃了饭,净手罢,彩霞便请往殿堂吃茶。
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胡氏、贾琏贾蓉贾琮、皆已前后聚了殿堂里散坐闲话的等着,见来,凤姐尤氏胡氏,琏蓉等站起问安,贾政向神案下首空位靠椅上坐了,邢夫人请了贾政拿茶,贾政谢了,执杯吃茶,叹了道:“只因那贱人尽知些家里细情,便只那几把古扇,连我也不多知内情究竟,竟成了那贱人主意投告之祸起根节了。怪道那晚忠顺府的人只拿了那扇子发难了。察院里原也有妄告不实,竟带累了各人遭下了狱去。那贱人只不顾死活,益发连宝玉也不放过,指名投告宝玉只想奸辱丫头金钏,才逼的丫头跳了井死的。因我向堂上回了宝玉并未回京,才暂撂着,还命我早些绑子投案,如不然我也是连坐了去。若宝玉不日回来,竟也须进了那三司衙一回了。如此不如竟由我父代子过,老死监中才好。祸事至此,方知当日只错笞宝玉了。那贱人一心怨恨,想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心肠,原府里也做下图谋谗害祸秧。那位兆督办堂上早发下缉拿宝玉火签。吾家历代素与升平共休戚,哪里又有法外逃遁规矩,眼见宝玉此番也只在劫难逃了。”言罢只怅然落泪。凤姐拭泪因立起道:“原该依了家法,叫他死在府里才万妥,倒是放虎归山一般了。真真儿的饿狗咬人,只入骨三分。”
王夫人早已眼涩少泪,只扪心暗唤宝玉。贾琏贾蓉但恨无措,贾琏向前跪了道:“叔叔还要想法子,早些解脱了我父亲和珍大哥要紧。”贾政搁下茶杯,叹道:“大老爷和珍儿收着许多地契,听只欲以私圈和掠夺耕地论处,只强掠庄民耕地一节,必要依律罚判了去。且大老爷藏着的那几把古扇,又遭那贱人当堂指道是强掳又孽祸灭口他人所取,只恐不易转还,第二日三司衙已详实了,原是贾雨村做下的冤案,连贾雨村也被记着报了个再不得出仕。为今之计,只有费了银子,多方疏通关节,能着使早出来,或是性命无虞还罢了。”贾蓉只听得张了嘴的哭,又不敢放声,贾琏一脸哭丧。一时槛外来人请传了饭,贾政因才才过,便退回房中。这里邢夫人只叫大小聚坐因围了桌子,平儿等伺候吃罢,各自回房。平儿和玉钏等只轮换着向后头吃饭,不提。
贾政原不善钻营附会奉谀之事,更抱愧羞见了外界熟识人等,只叫贾琏贾蓉拿些金钿出去周转,传递公堂风云。日日关切贾母病症,又忧心宝玉,贾母只不见好转,宝玉一派扑面烂漫,却前景张狞,几日间不觉鬓发苍白了许多。
这日正在贾母病榻前承色望慰,忽差役几人直入院中,当头的站着高叫:“原荣国府琏二奶奶上堂前回话!”凤姐听得真切,自椅上只惊跳而起,便寻看王夫人。王夫人闻声也只手脚抖衣而颤,道:“既是皂隶来拿,不可推诿,你且大胆前去,我自叫琏儿在外头尽着打点就是。”凤姐胆战心惊,原早听张华其名只牵着一门子的官司,已是日夜悬心,何堪此刻料只东窗事发?手脚立时便觉酸软,又恐人耻笑,乃仗着胆子向外走,口里便只叫了:“旺儿!”平儿只加哭声忙着连叫人道:“奶奶叫旺儿呢!”那院中公差听见,只互看了道:“叫旺儿的一并也去了!”
旺儿早跑向后院欲躲了,可巧兴儿正闻声过来,迎面看见因拦着道:“今儿二奶奶已是脱不开,你竟还想跑了去?就该你伺候了奶奶进衙门里。”旺儿只连连跌足,只得叹着过来。凤姐这里站立殿前阶上,便叫人取了车子来。
那差役头目见凤姐出来,走近打量了,问道:“你就是琏二奶奶,王熙凤?竟省了你的好车罢,山门口自有囚车候着!”说只一摆手,几个人因上来便将旺儿先双手缚绑,凤姐便伸直双臂使也套住了。此时上下里的人等齐拥了院中角门观看,平儿不顾一切赶近凤姐,为搭上件披风,又将个大包袱使拿着,后头尤氏等带人只送出山门,看凤姐上了大栅栏牢车,便只将包袱垫了坐着,双眼流泪也不顾,只抬脸看着前头。凤姐此时冷风吹着,心头万念俱灰,倒否极泰来的定下神来,因不理众人哭喊,也不理旺儿说话。旺儿只叫车后辕脚的劈腿的站立,使长绳索绕车架的捆绑着,只向凤姐絮叨往事,道违了凤姐命倒留下实口的话。那左右押送的骑马差役听了,就近的一个只马上便照着旺儿只搂头给了一马鞭,斥道:“底下到了堂上,再尽着说了你那些好事是正经!”旺儿唬的将脖儿一缩,方住了口。
等囚车进城已是戌尽将亥之时,却未料那察院正堂只高点灯笼烛火,开堂森严只等着的样子。凤姐旺儿院中下车,叫牵着进了堂口命跪着。公案后正襟危坐之人半日开了口,只命请来正院府使。须臾府院官戴了由后头进来,先案侧向堂上供了手道:“兆御使挑灯执法,不辞劳苦,不愧为钦点顾命天使。实是万民之福皇上之福。”兆御使笑道:“本督因知此务为时不久,也好早做完早得清闲的,只扰了察院清幽了,实是惭愧的很。”这个忙只道:“岂敢岂敢!自当以兆督察马首是瞻。”上面的便请坐道:“还请案首落座了。”这个拱了手,撩摆袍角的坐了,道:“这个来旺是,可是荣国府中堂里近帷中人?想就是大人提起过,京里贾府的案子。这些天里我研看了讼词,依着兆督司命,早向地方发签叫解进一干人等,只在后监押,单等大人钦问传证。”兆督察道:“有劳府院大人了!本使因早备了谢礼,只等此案终结,好登门呈谢!”说只拱了手。这一个忙离座躬身揖了道:“大人说哪里话来,和大人共事实是受益匪浅,只深感万幸,况大人乃为国尽忠为民解忧,下属仰慕钦敬至惶恐,何敢冒领大人只垂幸,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兆督察笑道:“坐!人来,给府台大人上茶。叫这两个孽主往上跪了。”下面人呼应了,旋端上茶盘献了,又喝令凤姐旺儿往前跪着。
兆督察张臂俩手扣了案面,看了堂下道:“你两个孽主可还认记得张华?叫了他上来答话!”凤姐一阵晕眩,只歪了身子以掌撑着包袱,因端起来大胆拿眼觑看,只见公堂上端高挂了明黄穗绦缀的三尺宝鞘,案后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判官,案左首端坐的原是京都按院。两旁皂役执棒排列,便心里暗忖见机行事也免吃了苦头。正惶惑强打了精神,便听堂上道:“下跪张华,将你讼告原委再说一遍,也叫你的冤家听听。”凤姐闭眼按耐着,自觉手始哆嗦,因不敢回头看了。
张华昂昂然细述一遍,指豪门仗势霸妻,始淫终弃,孽杀人命,望堂上查明真凶,为冤魂主了公道。张华说完,只磕头求祷,又哭道:“二姐吓,早知你叫人白害死,我也不退了亲去,怪我没权没势,不能护了你到了,如今为你报了仇,也不枉你我结发一场。”按院先击了堂木,止了张华,向案上翻看了卷宗,由中拿出一册道:“来旺!张华当日投告了你,又扯上本家主子贾蓉,后头又来了王信叫我压下此事,这个你总记得罢?好,如今原告张华因为他指腹为婚的原妻报仇,将当日状告贾家的底细已然尽告诉了堂上。来旺!你可仔细皮肉受苦,要你从实回了!”旺儿跪着磕头口里只喊:“小人该死!”又看凤姐。凤姐使手搂了搂额发沉声道:“那个事原是我做下的。不过是因为爷在外头养小老婆,我气量狭窄吃醋,才花了银子故意吓唬报仇,出了气。”按院便道:“真真颠倒顽涮升平之举。此来旺于中只一力对付了,就该治个充军流放之罪!”堂上的道:“叫他说完,好话还在后头呢。”凤姐便缓缓道了尤二姐如何遭了他暗施计谋,方使得生了绝念吞金自戕而死的话,只听得堂上半日无话,皆惊得呆了,按院便高抬了惊堂木,只听一声脆响,却不等说话,才看凤姐已叫惊唬的晕厥过去。
旺儿见凤姐人事不省,便又说了许多细节来,张华早掌不住只嚎啕大哭。堂上的只止他道:“苦主不用在此伤心,本使赏你些银子,你好再做道场超度亡灵,修缮冤魂枯茔。”张华一听银子只止了,忙又叩谢,一个皂役只依命叫他使下去了。
已是将半夜时分,察院临街往来的人虽少,却也有见了光亮下街过院走过来瞧的人,有将旺儿凤姐认出的,不免叽叽喳喳高低声音只起伏。凤姐瘫倒捱着包袱,半日被门口人声吵醒,悠悠睁眼,所见满目依是明镜高悬的堂幕,法案后高坐天之神鉴,又看按院已离了。那少年判官只自顾啜茶,早见凤姐醒转,搁下杯只命叫了一干人来。凤姐已心知此番是遇上对头了,却不明这位兆督察又在为哪个出头,不由暗自咬牙干恨又无措,恼怒急痛下才使手抹泪,便听道:“才来的几个,先各自报了名儿上来。你们两个孽主也回过头瞧瞧,可也有认得的没有呢?”
旺儿早听身后一阵步履杂沓衣物窸窣之声,听了堂上的使看,只转头寻望,细看之下便惊的扑地磕头,又暗暗朝凤姐摆手,凤姐正要回头,便听身后人声道:“在下长安节度使云光,叩见督使大人!”接着又有张万财张财主,还有馒头庵老尼静虚,一一自陈了名号。凤姐因不敢寻看,只低伏了头不由心惊肉跳。堂上道:“孽主王熙凤,你可要本座发签拿来你家的二爷么?几日里察院正使已然问过这几个人了。莫若还将两门公爵府邸也只抄了。我猜想你既收了几千两银子,此事必由你主持了,你可是要辩解辩解?”话落只击响惊堂木,众皂役便一起也将手中笞挞杖板在地上敲打起来。凤姐惊魂堂威,心胆俱丧,一时忿怨急怒便大发泼性,只见凤姐忽倏跳起便朝公案拿头直撞上去,却遭案旁皂役见机一杖只伸过来,恰只拌了腿,凤姐一个俯卧的扑倒,又趁机以额往地上只磕碰,口里恨道:“我也不想活着了,索性拿绳子一发勒我死倒干净,我的报应不过一死。”皂役又早左右的拖起使原跪着,凤姐犹嚷声道:“与旁人不相干,皆是我背地里做下的,要杀就杀我一个。”皂役手才一松时,凤姐只软软倒地,又只晕死过去了。堂上见衙役验了凤姐已无知觉,便叫抬去狱中监押。旺儿见凤姐已去,不等发问,早将那件事儿备细只道出。一时又发签叫来街上卖文写字的相公来,便将当日凤姐贪财所牵连事故审问完结。一干人一一印证其供词,皆只叫暂收监了。不提。
只说张华投告贾家也是柳湘莲背后所授使然。因察院已捕获那晚劫掳宁国府的那个孤胆线人,是以柳湘莲不便出头,只因在城郊乱坟岗遇见了张华,正是断肠人见了断肠人。张华只道“原以为他弃我跟了有权势的爷享福去了,哪里料到还将性命也搭了那门里”,又遭债主追逼还债,柳湘莲恰只认得赌场放印子钱的人,便替张华结了危。赶巧有官文告示,柳湘莲只勾留了张华,管其衣食,二人只在尤家姐妹坟前祭酒盟誓,必要报了仇方罢休,乃另张华拿了状纸往察院将贾家方告下了。再加一个赵姨娘趁势挟怨荼毒,方致使“天子震怒”“岂容敕恩公爵如此行径”,便立行抄家,再只循节为苦主伸张。那按院后道了:“可叹赫赫公爵门第,只常以牝司牡晨,叫妇人当家,竟只招来败族之祸。”
正是:风流云涌撼乾坤,冲冠一怒主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