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凡百事,也只我多操心就罢了。”王夫人听了长叹,才要说,就见几个本家年高妇女进院,李纨尤氏上前见过了接入。紫娟芳官搀扶着进槛。屋里众妯娌往下首挪了座。胡氏捧茶盘上来,几个近宗老妪称颂了一番,王夫人早离座站着,因向其中一个福了问安,彼此问了康健的话,各个早次第坐下,老妪拿杯吃了茶,便问起嗣童,紫娟向外唤人使叫几个儿童进来,一时桂麟子初润格、又有贾棠贾梅儿和芷菁这几个男女儿童皆奶娘携着进院,奶娘因阶下伺候,只使众姊妹兄弟进屋。几个同宗老妪个个问了,只把尺头小鞋帽作礼给了众儿童,几个小孩子依命磕了头,便原使去了。
黛玉便请问吃酒,这几个人并未携带了正经贺礼,乃凭了门头年纪忖度情势来看一番喜庆热闹罢了,是以此时才来这里。听使吃酒,忙只谢辞,道才吃了饭过来瞧瞧,说着放下茶杯便辞了要去,只拒未提起宝玉。王夫人挽留几句,亲送至阶下,紫娟领了黛玉话,向院中叫人拿来车钱给了,这些人也不缺这几个钱,便只婉辞了原结伙的出了大门,周瑞家的送出,见大门外原坐了来时的车只去了。又有本府堂上赏赐给状元内眷的绸缎香料封包等,当差的几个坐车送了门口,又抬进,只阶下打千回了话,丫头接了封包拿进,王夫人命人接了几个绸缎挂衬包袱,只叫给了素云使拿回李宫裁房中去,李纨忙止了,只命拿进另玉钏只收着。林黛玉早另紫娟递出赏钱叫给了府役几个,众府役接了赏称了谢即辞去。贾政那里听此,早使赖二等送出。
周瑞家的屋门口回了话,只带着几个人在门旁檐下长凳上坐着伺候。屋里尤氏因说起京中薛姨妈家几处宅子闲置,迁入城去,可挑选了哪一处院子住着,笑道:“湘云妹妹住过那个院子,嫌小了,所幸大太太南去,那日岫烟女婿和舅老爷只上京来接,林妹妹一说进京里,那女婿便只将几个宅院钥匙只给了,还道是姨妈记挂着咱们正恓惶呢,吃住概是无有。岂料兰儿竟得了高官厚禄的。”黛玉笑道:“嫂子说话糊涂,兰儿中了,京地内外,邸报到处,只怕举国上下都已是知道的,姨妈那里岂可不闻呢。即定了住居了姨妈家的宅子,总短不了租住银子去。绣坊里每几个月总要往南边采买各色尺头和绣绒针线这些,只打发去的人向姨妈捎去租银,也和旁人一个价钱,也不算了事。”李纨笑道:“房钱是须给了,没的林妹妹倒性儿急,又叫人巴巴捎了南边去,横竖姨妈家在城中还有十几家铺子,也有老人操持账上的事务,咱们只叫人给了账上便完了,何必费事。”王夫人一笑,就见周瑞家的进来回道:“才门房传话,道是什么蒋奶奶来了。”众人听只面面相觑,正猜问是哪一个蒋家奶奶,周瑞家的早跑出去,又忙忙的回来回道:“我刚隔门瞧了,正由车里出来。原是宝二爷旧日房里的大丫头袭人,那嫁的男人原姓蒋。如今也算一门的当家奶奶了。”正说着,彩霞门口又悄声回道:“花袭人进院了。”王夫人便道:“今儿断无有拒客之理,既爱来,竟会了他一会又害着哪样。”周瑞家的便转身门边站着搭了请,须臾只见袭人慢步进来,玉钏早置下跪蒲,袭人槛内便跪了叩拜,口里请安又道了喜。王夫人一见袭人这般,忽怆曾经单独一处时他所说,便只招手的笑道:“来,跟前坐着,瞧着竟大变样儿了。”袭人回了“是”,站起身,向屋里众人一一见过了,方上前向才添的椅上坐下。众人看他穿戴齐整,门口彩霞接了礼呈进,玉钏接了往王夫人身后条案上放了。芳官拿茶给袭人,袭人起身接了谢过复坐下。
王夫人笑道:“咱们原是旧相识,倒是唤了你小名顺口些。如今看你也好了,只有心记挂着这里,头年老太太丧礼,你也是来祭拜过的,不比那些人,只是学着树倒猴孙散的,只恐还躲不及呢。”袭人慢声儿的道:“太太素日原吃斋念佛,这也是自来的慈爱体桖心肠了。只要是太太不嫌弃,我倒是来得的。”说话依命吃了口茶,向茶几上放下杯,乃半低了头道:“原该早来这里请安。早日里的缘故太太尽知,若不是家里人一力摆布,我也总跟着太太的。因只想若常日的来这里走动,只怕是又惹了闲话,不免带累了太太,所以这会子才来。今儿即来见太太奶奶,一则道喜,二则太太早日里恩典难报万一,总想尽点子心,然终究又拿不出像样儿的好东西来,别的几样也罢了,只亲手针黹缝制的几双鞋袜,一针一线也是念过佛的,只愿太太长命百岁,菩萨心肠一辈子,终是须福寿双全的,果然小爷便只中了。我到底不过小家小气的命,今儿自专,冒失来这一遭,也不过为多沾些太太的福气罢了。”
王夫人一笑吃了茶,道:“你也算有造化的,早听你进了门便做主当家,院子里也一般的丫头小子答应着的。倒是桂儿的娘,和紫娟姑娘,嗳……”说只叹气住了。林黛玉见袭人不早不晚的忽来,心下不免猜度几分,见又勾起宝玉话头,遂笑道:“听蒋家远在二三十里外的镇上,你那里的信儿也准,来的也算巧。”袭人听只支吾了道:“几年才一遭儿的大喜事,方圆百十里都知道,何况我还算是旧人呢,只赶着来叨扰奶奶一回。”因见王夫人低眉忧虑,叹气道:“宝二爷的话也听说了,二爷一时赌气想离家往外头逛逛散闷,左不过熬上十天半月必要回来的,再者家里色色周到齐全的,也总好过外头不是?太太只静候着就罢了。二爷识文断字的,最可分证了是非好歹的人,倒叫花子还拐了去不成?”王夫人拉了袭人手道:“也是你这话了,俗说利害相关,读书多了,钻研正道的自是好的,只恐入了邪魔外道,反倒是又糟蹋的书又费了工夫。宝玉怕是叫书还害了,装着一肚子的道理歪心思,又人大心大,这家里如今也是搁不下他了。狠心撇下这老弱一家子,倒尽着自在逍遥去。看他再回来时又拿了何脸再来见这一家子。先日老太太原看你是好的,才给了他使唤,若凭你日里万事原比人仔细的性子,兴许也防着闹到了这样地步来呢。”
林黛玉听了这般对话,便将当日花袭人匆匆离去的意思只猜出个七八成,便不再开口。尤氏因请袭人吃茶,袭人谢了却握杯拿眼扫过紫娟芳官服饰,听王夫人又透露出紫娟已叫收了房的。便自心下只掂掇宝玉出走一事,只可与夏金桂在薛家,闹得那薛蟠当日只居外不宅一般的。因想林黛玉本自比夏金桂利害的不知多少去,且心思越发细小,仅在挟制宝玉上头再无人可及的。花袭人如此想,因吃茶只觑林黛玉半日气色平和,只与回事的人淡定言笑说话,无事人一般,便觉坐不住,遂将贾兰高中,贾母在天有灵得了喜报必是欢喜的话说了,便指相公在京城看顾铺面,家中无人遂起身作辞。王夫人便叫吃杯酒再去,见袭人只婉拒,只得使玉钏彩霞送出。芳官五儿等听袭人一番话说,也不理论了他。李纨见去了,笑道:“他如今也变得与先不同了似的,倒有些意思。”王夫人道:“成了家业,担了事务,比先更得稳重些是有的。”这里说话,只又见辞了几家堂客。花袭人那头跟来的丫头婆子伺候上了车,只一径去了。
原来袭人家住居紫檀堡为一大镇,离京城不过二十里远近,镇边庄子上有地亩取租,城里有数家如瓷器店香料坊及绸缎庄等诸生意铺面辅益进项,早也添下一子,年五岁便请了西宾居馆为授业。袭人日间相夫教子倒也如意。皇城开科自也听闻,贾兰临界及第,便思宝玉音耗,乃向相公初次提及宝玉来,却听是临考只失了踪影的,自思宝玉素只拒仕禄大夫之流,然决非仅此缘由方绝了家的,思来想去,便想亲往查探一番。暗使打听了贾兰奉命祭祖日子,先日叫丫头一起细细打点了几样随携物事,此日便丫头婆子伺候着坐车的来了。与王夫人说话中即听紫娟已叫收了房,然宝玉遁世不见,纵纳妾也足见林黛玉原只容不下个房里人的。回来进屋只闷坐半日,犹担心宝玉只身在外或受了苦头,不免眼中滴泪,也不想人看见。
再说史湘云几日里应请,只坐镇紫娟房中,担起一应账上之事,幸有平儿应贾琏命早也来伺候,来了便要瞧他,二人便一处尽数裁度几日支应。黛玉常日乃使雪雁掌着柜上钥匙,是以堪堪只将那日里一应诸事料理的井然有序。林之孝家的在李纨王夫人两处只称赏史湘云账目来往分明一毫不差,李宫裁当着王夫人便使林家回了所耗总数,只叫拿贾兰带回的上赐金帑填补了柜上账目。林黛玉又怎好推辞?便使记在公费里,以应他日之事。
是晚一家子聚坐吃了晚饭,略说了迁往城内的话。贾政便命贾环守着这里宅门住留村寨,好带人经管地亩粮食菜蔬收成,以供几房吃用。又指派了一两家仆从一起跟着住,周瑞便叫来儿子何三,添了何三一家这里伺候。
三日后一家亲眷伺候王夫人进京城,只在选好的薛家一处空宅院住居。贾琏贾蓉等早将院子内外着人拾掇的明净规整,又出城亲接了王夫人等过来,花枝巷里小子丫头齐往这里,尤氏平儿带着只搭手搬挪各房物事,厨下柳家先日便已叫先来了,林之孝家的一起早过来带人使伺候茶饭酒水。赖二林之孝只派人,使大虎小虎兄弟带人司职夜里值宿,严守门户诸务。
此日巳时王夫人等车轿骡驮近门首,尤氏平儿门外接入,众眷簇拥王夫人步入堂前皆坐了,胡氏带着银蝶等拿茶上来,紫娟芳官接了,李纨向王夫人进茶。众人吃茶闲话。林黛玉早见史湘云并未在此,因问起。尤氏叹了回道是湘云自几日前回了绣坊便睡倒了。李纨便请问先亲去看视才好。林黛玉只站起向王夫人道了,可代宫裁自往史湘云处瞧他病得怎样,王夫人点头,使备了礼,因派周瑞家的带人伺候黛玉即刻坐车的去了。至午后方回来。先往王夫人处回了话,只道“只是累着了,身子发虚,歇息几日,多加调养便可好。王夫人使回房歇下,黛玉辞出,另紫娟先回他房中去了。步入院中即向偏厦李纨屋中来。
李纨早也候着的,门口迎进请了坐着,黛玉便叫丫头拿茶上来,倒惹得李纨笑了,笑道:“亏了只携了两三个箱笼的人情,登门拜访一回,竟是茶也没好吃,便回来了。“因命人将那几样点心也端来。道:“他只一得病,便不由叫人心里难受,如今寡妇失业的,拉扯两个小孩子,老远为投亲靠友的进了京,究竟也指靠不得哪个,还须各人撑着。”叹了,接扭头吩咐道:“只将哥儿拿回来宫里赐的贡茶给二奶奶沏了拿来。”素云早应了,带小丫头上来,各个手里捧着糕点果子,托盘内两盅盖碗茶和茶壶,端上来伺候他妯娌二人用。黛玉道了:“多谢嫂子。”拿杯品了口茶,又始拈了点心吃。李纨因陪他吃果子,道:“云儿虽说出的份子只和这里几房里一般,然绣庄子里一应大小事务,皆是他操心经管。平儿早和我说起,云儿和珍嫂子只守在那里,叫他和伺候的几个人日用使费,只在账上支了才好,他又哪里肯?所以你今儿才见他常日里是如何俭省的。刚巧他病着,你才晌午只忽刺里去了,那灶上并不曾预备下,饭口下只好照常例份的管待你一顿,你自然是作了样儿只敷衍了各人晌午饭,只好白饿着回来。”
黛玉点头,拿杯道:“我乍一听他害病,竟是心也慌了,又不知他煎熬的咋样,可不忙忙的赶去瞧一回才罢。以他爱热闹的性儿,今儿哪里还少了他呢?唯云儿是一辈子披肝沥胆的爷盼着我们好的人了。他这一病,我瞧着原也不是了症候,只是急火攻心闹的。左不过是为着宝玉出走一事,才引起的内热。他兄妹间自小一处长大,彼此脾气也比旁人相投相契,他又是个直来直去,从不拐弯的脾性。俗说病去如抽丝,他现只孤单一身躺倒着那里,跟前只少人时时伏侍照看,一日日一丝丝的也难尽早宽癒。太太才也只叹他孤寡又抱病懒卧,还恐误了绣坊事务。我所以来见嫂子,这会子只商量了,索性将云儿接了我们这里,等几日里他好了时,再随他过去,这也是大家亲戚一场星点的情分。”
李纨点头笑道:“你这样打算的很好。他如今病着,也由不得他不肯,竟是这样,我立刻叫人叫了周嫂子来,只说是太太的主意,这里几个人一起,能着抬了他上轿子,只接来我们一处伺候罢。”黛玉只拉了李纨手道:“我的好嫂子,也是我日里嫌闷,只想亲照看他,他底下来了,也只同我一屋里日日伴着,彼此也可解闷。我才提这话,嫂子只是爽快的应了,我先替云儿谢过嫂子了。说话便离座福礼下去。宫裁忙也起身挽他止了,道:“快坐着罢,一家子倒闹生分起来。”说只使皆复坐了,道:“若是你这个意思,我原该早想到才是。又值什么,何必致谢!宝玉至今也不见影儿,我也盼你有个宽慰,少了闷倦的。再说小孩子一日日长大,眼看家业也大了,自然也须多些人一处,也才镇得住不是?想想早日里旧府苑,光口花园里,就住了多少四里八亲的姑娘,一个云儿来我们这样家,又算的多大的事呢。你总是个爱多想的,如今就该多知惜福养好自己就完了,只往后若有了话,咱们姊妹一处先商议着,能办得的,竟裁夺着办了。老太太也渐渐老了,很不必时时大事小情的惊动着去。这原是前人撒土眯了后人的眼的老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