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刘彻扶着昏沉的脑袋醒来,四周寂静无声,一片漆黑。那女子躺在榻上背对着他,似乎已然熟睡,自己则在石砖上仰倒,背部又疼又冰。
他是醉了,自从这女子接近他以来,他心底的涡流便开始翻涌腾空,形成一股巨浪冲击着他整个身体。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床榻前,深深注视着。她们像,又不像,不一样的身体,不一样的容貌,可偏偏他就是无法抗拒,像是被她下了蛊。
他早就布置好了这一切,屋里熏的是她最常用的牡丹香,缠枝金莲纹的被衾覆在女子身上,腰如约素,一手便能将其掌握,柔美的曲线直绵延而上,一头青丝被她全部放下,散落玉枕之上。
他轻柔地脱下了鞋子和外袍,闻了闻身上确保没有酒味,然后蹑手蹑脚上了榻。他托起那一头青丝,将自己的肩膀挤了上去,将她全然搂在怀内,贴着她的后背紧紧搂住,将手环在柔软的腰间。
帷帐隔绝了香料气味,狭小的床榻内,独特的气息交相混合,从他手下散发而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觉将手拢得更紧。
就这样吧,在这黑暗里,没有光明,没有斗争,没有算计。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熟悉的气息中成就他短暂的梦。他或许是病了,可他是皇帝,他想要什么药就该有什么药,何况只是一个女人而已。即便是抽干她的血,剥掉她的皮,剜去骨肉,为他药引也无人置喙。
他只是要她,一个完整的她,不需要她做任何事,只要她在这儿,在他一个人的空间里,他随时能见到摸到,能说说话,仅此而已。
囚禁?她目的不纯,身份不明,她带着未知的危险来索他权势性命。他向她讨要一点东西回来而已。她该庆幸,自己东施效颦,效得尚有可取之处,能骗过他一时已是她的幸运。
玄袍渐渐与那一身月白绸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凹陷进去,月渐渐为黑夜吞噬。他仰头将下巴抵在她发顶,脖颈处青紫的筋绵延凸起,直冲上那一张冷峻的面庞,他深深喘着气,握在腰间的手指越陷越深,越扣越紧,最后那一双漆黑的瞳孔像明灭的烛光般涣散颤动……
翻涌的海面再度平静下来,船只收下长帆泊在长夜之中,藏匿在暗礁的鱼儿得以浮出水面喘息。
阿娇睁开了眼,将衣裳抽出,撕下那一片沾湿的裙摆。她也看不见他,却和他一样凭借那熟悉的气息感知他的存在。
他的伤痛,他的隐忍,他的疯魔……
纠缠吧,纠缠也没有多少时候了,张延年应当已经收到了消息,明日,最迟后日,他就会进宫质问刘彻,若他不认,他便要持笏上朝,于天下臣工面前直言进谏。
想起那男子,她不由扯了扯嘴角,那样一个冥顽不灵的蠢人,哪怕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屈服……
刘彻走出石室,江充抬眼一瞧,便看见皇帝那稍显凌乱的衣袍。他识趣地垂下眼,捧着一套新的衣物迎了上来。他的脸虽然看着与往日一般深沉,但江充却直觉他心情不错,至少不算坏。
“一会儿挑几件衣裳送去,还有沐浴盥洗要用的热水。”他一边端起热茶漱口,那头小黄门们已鱼贯而入,在几案上布了菜。
江充闻言堆笑道,“胭脂水粉梳妆用物要不要也送去?”
“不必。”
石宫只有他们二人,她装饰与谁看?
他瞥了一眼江充,忽而问,“你知道午亭坊的吴记……”
江充正仰头听着,正要答话,又见他扭过头去,“算了,照昨日的样式再给她送一份去。”
江充应是,想说些什么,又没敢多问。问什么呢?皇帝几日前便吩咐他在石室置办物事,又吩咐他去接人,他得知那人是霍夫人时也是狠狠吃了一惊,君夺臣妻啊,放到哪朝哪代都是要被史官记录在册,被百姓戳肺管子的荒淫暴行。现在偷得一日便罢,可等到霍将军归家,又是怎样的局面呢?
“西北来报,霍将军一人率小部骑二十余人孤军深入,直捣匈奴巢穴,斩杀六百余人。”
“卫将军行军阴山,俘虏匈奴五百余人……”
一条条捷报传进君王耳中,皇帝却并未见有任何波动,只是垂眸思索着什么,手指在龙座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直到末了,才抬起头露出了喜悦之色。
“好!没想到霍将军少年英才,初次出征便有如此英勇,朕心甚慰啊。待大军班师回朝,朕定要好好嘉奖,论功行赏。”
皇帝笑着应对每一条消息,余光注意到一道灼热的视线一直盯着自己。他看了一眼右列那一身皂袍挺拔如竹的官员。
张延年……他的皇祖父还在时,张延年的祖父张谦便是一个朝野闻名的直臣,敢当着皇帝的面直斥其过,丝毫不给半分面子。朝中作乱枉法,欺压百姓的高官权贵,他也毫不惧怕,不为钱不为权,只为公道。
朝臣见了他绕着走,皇帝也直犯怵。当然,这是建立在先祖是明君,宽仁纳谏的基础上。后来兜兜转转,终是因得罪人太多,他父亲继位不久,他就被贬斥归家,儿郎辈也不出来做官,家道中落,张家声名也没有那么显赫了。
张延年是张谦的孙子,倒是继承了他祖父那一套刚直不阿的性子,有些事情,由他出面,倒是一道好靶子。他退居其后,推波助澜,也学祖父做一个明君,礼贤下士。
他勾了勾嘴角,看向张延年,“张爱卿似乎有话要说?”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看了过去,面色不霁。张延年这身臭骨头又要挑他们什么毛病……
被提到的男子闻言看了过去,眉头微皱,良久又低下头去,“臣无事。”
众人松了一口气,皇帝面上笑着,心里有些失望。这死水一潭的朝会,今日又如往常一样,无趣。
众人七嘴八舌过后,终于皇帝喊了散朝。一时众人作鸟兽散去,却唯有张延年一人依旧站在原地,喊住了刘彻。
“陛下,臣有事要奏。”
刘彻本要径往石宫去,此刻被叫住有些不悦,“哦?方才卿不是还说无事奏禀?”
“是皇室隐秘,臣以为不宜宣之于大殿。”
刘彻挑眉,似乎有了兴致。皇室密辛……他一个从广陵乡下来的乡巴佬,知道什么密辛,难道是他祖父传与他的?
张谦那朝的事,他的皇祖父与谁的风月秘闻,遗落在外的皇子皇孙要重新返祖归宗,要与他争夺皇位……还是散落在外的藏宝图?
方才对着朝臣们还一脸深沉威严的皇帝,此刻却对着这位刚直清正的臣子笑得和煦,亲自为他斟茶焚香。
刚被分进御殿的小黄门换冰的间隙忍不住偷看坐在几前的君臣一眼。他们的陛下虽则有时疾言厉色,叫人战战兢兢,望之生畏。但他对于忠直之臣,为国计民生着想之人,却又是宽容仁善的,师父说,这才是清明盛世之君,能成霸业,能守江山。
也因此,有卫将军霍将军前仆后继,为他开拓疆土,抗击匈奴,创下大汉霸业。
小黄门们关上门,抬着那一盆先前已融化作一盆的水缸走了出来,留下君臣二人共席相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