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岑知简七岁一场大病,鲜有人知是中毒。就算个别人知道,也无人知晓其中缘故。
当年岑知简随族人入积云寺敬香,众人日暮回府,却发现他失去行踪。直到深夜,岑知简才被在禅房找到,人已痛昏过去,后背一片鲜血淋漓。
那道伤口因何而来,家里人都以为是歹人劫持之故,直到宫中太医前来诊脉,惊奇发现,岑知简竟被种入一种蛊毒。
岑氏多少是名门望族,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又是什么人能这样手眼通天?
岑老太公为保证岑知简安全,便将他带入山中隐居。不得不说,岑知简的确极有慧根。他身上的蛊毒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断言他难过二十之数,岑知简却翻阅典籍经卷,遍查医书药典,自行炼丹配药,方找到一个以毒攻毒的法子。这法子叫他活过二十岁。
真正的解药方子,他遍翻古籍,的确摸索出头绪。但只发现药引是什么东西之后,就被岑知简坚决弃用。如此伤天害理之物,岑知简本以为会不闻于世。
直到皇帝借口七宝楼焚毁一事贬谪岑知简后,船行华州的雨夜,岑知简遇到一行人。
为首者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阴鸷柔和的脸。
卓凤雄拔出弯刀抛了个个,温声笑道:“恭候了,岑郎。”
岑知简虽是山人却非愚人,对影子有所耳闻,自然也辨别出眼前人的身份。从对方言语之中,他听出是岑氏门下出身的宗戴将他行踪泄露。接下来,卓凤雄要求他配制解药。
岑知简这时才隐隐明白,自己身上的蛊毒与他们的观音手一般无二,甚至自己被种毒的时间比他们还要早。
但为什么是他?他和影子又有什么干系?
紧接着,卓凤雄的下一个要求便解答了他的疑惑。
他们要用岑知简打出建安侯的名号,对峙萧恒。
萧恒,萧六郎,那个叛逃的影卫,那个刺杀先帝的叛逆。
暴雨像无数双琴师的手,将舟头一把五弦琴擂得噼啪作响。岑知简听他们低声说:“重光之前可是被当作‘镜子’栽培、专门要拿来当建安侯的人,他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和重光打擂台,能有人信?”
卓凤雄呵然笑道:“你知道什么?他和建安侯同年同日出生,当年主上传出狸猫换太子的音讯,就是要为今日打算!岑知简是建安侯的事早有理据,不枉咱们占了这样天大的便宜!”
岑知简衣衫尽湿,发如水草,形如孤鬼。
他隐隐听出些什么。
从前确有传言,论他是岑老太公以亲孙偷换下来的建安侯萧衡。但这是早年之事,只能说明,幕后之人在多年以前就开始布置。能选定他,说明此人和岑氏关系匪浅。
岑知简落入影子手中,如同病鹤入刀丛。但他宁舍弃荣华富贵狗锁链,也要做鲜血淋漓一片云。
卓凤雄拿岑知简,除谋夺解药外,还想以他为建安侯鼓动民心、割据地方,他们需要一个有威望、有能力的傀儡领袖。他们杀人如麻,岑知简手无缚鸡之力,要反杀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做出了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一件事。
月黑风高夜,岑知简开始自残。
他没有自尽,他必须揭露影子的真相,但他绝不能作为影子煽动民心的旗帜。岑知简弄哑了嗓子,撞伤了腿脚,一根一根折断了自己的手指。卓凤雄发现时岑知简倒在舟头,人月血泪相和流,他脸上分明是痛楚的神色,但他又分明在笑。
卓凤雄竭尽全力,为他接上手脚,却医不好他的嗓子。他毁掉了卓凤雄以他招兵买马的计划,但他作为唯一一个种下观音手却活过二十岁的人,岑知简是配制解药的关键。卓凤雄不再顾忌他身体的完全,但以岑知简如今的状况无法经受酷刑锤炼,于是他们要践踏他的精神。
卓凤雄是被驯成狗的人,太过熟知那套路数。他们开始对他绝食用药,试图摧残他的各种人欲来叫他摇尾乞怜。他们却忘记了最致命的一点,死一个影子对上位者来说不过损一草芥,但岑知简却有独一无二的价值,也有更视死如归的精神。
断绝水粮仍不见效后,卓凤雄拔出匕首,叫人控紧岑知简手脚。
一道猩红闪电。
……
岑知简仍伏在地上,那张信笺被他捏作一团,像一颗母亲的心。
想必她是病危之际得知真相,故而发此泣血诘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除了她,岑知简不愧对任何人。
现在,此刻,他扭头看向她,她在棺木里悲伤地沉睡着。
他的母亲,惊厥之前该是怎样痛苦地想念他。
岑知简两只手捂在脸上,一段伤兽般的嘶吼从指缝中挤出。他听到有人要上前搀扶,却被梅道然制止了。他还听到,岑渊冷然的声音:
“当年岑丹竹遇险,阖族上下惊动。若非凶手出自身畔,谁能掌握他的行踪,避过众人耳目正巧给他种毒?若非事涉其子,吕氏何至于惊痛而死?我素来听闻婶母兄妹手足情深,但十数年却未见长公登门探望,这难道不是做贼心虚、无言面对吗?吕长公,这一条人命无数罪孽,你认是不认?”
岑松岩大惊,“吕舅,你当夜去见了三娘?”
吕择兰声音沙哑,“是,但三娘当时……”
“影子头目之事也当真吗?”岑松岩颤巍巍站起,脸上除悲痛外更是忧惧,“这如何使得……这可是灭族的大罪!”
“陛下圣谕,上天有好生之德。罪魁投案自首,不论族诛。”岑渊面容冷峻,直视吕择兰双目,“这满门性命该当如何,全由长公定夺。”
静默许久。
吕择兰疲惫但清晰有力的声音在灵堂上响起:“我愿伏法认罪。”
吕纫蕙失声叫道:“兄长,非你之过为何要认!”
吕择兰走上前,替他正好衣领,拍了拍他的肩,说:“我有一封信,你帮我寄给晁郎。”
满堂肃穆里,吕择兰挪动脚步,从岑知简面前站定。他微微躬身,叹息道:“丹竹,尽早回去吧。这是你娘唯一的心愿。”
岑知简面无表情,一滴泪水滑过脸颊。
吕择兰虽认罪,如今也解了实权,但到底是正经的金紫光禄大夫,岑渊不好将他越级下狱。对此,吕择兰却显得通情达理。
“请使君留裕一日,容我整理文书。若怕我跑了,请公人看管房屋即可。”吕择兰道,“明日清晨,我自请囚禁府狱,直至天使到来。”
他整理衣衫,对岑氏叔祖深深一躬,“今日亦是故人生忌,还望松岩公体恤,予我热酒纸笔。”
此事一出,岑氏族人皆对他避若猛虎,叔祖也是勉强应允。吕择兰转身,再向棺木深深三拜,便在公人监看下返回住处。
吕纫蕙仍是惊魂未定,匆匆追兄长离去。岑渊见此,也叹口气,向岑知简抱袖,“惊扰婶母之灵,实非晚辈之愿。但天理昭昭自然有报,吕长公认罪,婶母也能宽慰寸许。还请岑郎节哀。”
岑渊率众离去后,灵堂仍笼罩在一片静谧的灰色阴霾里。岑松岩忙叫人,“还不快把郎君扶起来!”
“叫他坐一会吧。”有人这么说。
岑松岩长长叹气,看向堂外的阴沉天色,“今日是发不了丧了。”
人们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告辞的告辞离开的离开,岑知简不管也不问。吕纫蕙的话如同惊雷的余音,犹在他耳中隆隆作响。
尽早回去。他说。这是你娘唯一的心愿。
可母亲怎么知道他要回来,吕择兰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别人也就罢了,吕择兰,怎么可能?
就算信不过他的手足之情,岑知简也很难相信这样一个曾经通过招安萧恒来终止战争的人,会是这样贼喊捉贼的真凶。
但他若不是真凶,他为什么要缄口认罪?
岑知简深深呼吸,几乎喘不过气。这时,梅道然终于他身边半跪下来。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只手顺着岑知简后背,眼睛却瞄定棺材。
“你若觉得令堂之死有疑,我可以帮你。”
岑知简嘴唇动了动,“如何帮我?”
梅道然看着他眼睛,缓慢、沉重地说道:“先要开棺验尸。”
岑知简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好久,他才从喉中挤出一道嘶吼:“我娘不是罪犯!”
“但府中仍有罪犯。”梅道然从他指间抽出那团宣纸,慢慢叠好,翻开他袖子放进袖袋里。他扭头看向灵前供奉的袅袅香烟,它们和纸灰一起在半空形成一缕迷人复杂的色彩。
梅道然说:“一切由你决断。”
***
这晚岑知简住在亡母房间,一夜未眠。
门外,一世界明月光,梅道然的影子傍门而立,没进来,只在那儿守。
直至丑时,房门才被轻轻叩了两声,梅道然声音响起:“该吃药了。”
岑知简打开房门,看到他手中所端的药壶药碗。
他早已不是孩童,不会要人哄劝才停止哭泣,也不会任悲痛摧毁自己的身体。梅道然为了他的嗓子费了多少气力他看在眼里,他总不能辜负这番善意。
岑知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梅道然道:“你那位叔祖要告知一声。令堂的丧仪,在吕长公羁送后正式举行。”
岑知简点点头,我有话要问他。你有法子避开公人,对吗?
两人刚出房门,本是一潭死水的院中乍然掀起涟漪。院门外隐约响起嘈杂的说话声,对方面孔随脚步靠近在灯火下渐渐清晰,看形容打扮,应该是个送信的小厮。
而小厮身旁,竟是吕纫蕙作陪。
吕纫蕙问:“……温国公病情如何?”
小厮也是焦心:“时昏时醒,很不好了。这几日一直念叨君芳,却不知长公到了什么地方。原想着到华州来报一声,不料公竟在此处!”
吕择兰师从老温国公杨崇,二人数十年师生情谊,不可谓不厚。
既如此,羁押吕择兰之事可能再有转圜。就算真的押送回京,皇帝看在老国公的面上,也须使师生病榻叙情。
但有宽限,就有转圜。
这通阵仗不小,岑松岩岑松岩也闻声赶来,同看管公人说了几句,公人们便退到两侧。
吕纫蕙上前叩门,“兄长,国公爷来信,兄长可歇下了?”
可房内灯火通明,全然不是安歇的样子。
吕纫蕙推了推房门,发现并未上锁,便直接推门而入。在他踏进去后的下一刻,屋内响起吕纫蕙的惊叫悲痛之声。
岑知简匆忙迈过门槛。
书桌之上,半盏残蜡犹明,照亮归置完毕的书籍文稿。
吕择兰正倚在榻上。
面目安详,仿佛倚枕小憩。
如果他的衣襟没有被颈上鲜血浸染,他足边坠落的宝剑没有闪烁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