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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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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年关,天候回暖,偏北地界都有了些春的轮廓,唯独金陵的天像劣品烟罗纱,罅隙留得太宽,雨不尽地落,但又不成形状,像雾一般细微绵密,游荡在天与地之间,风往哪边刮这雨就往那处飘,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等落到身上才发觉冷极,寒意往骨头里沁,冻得宫人梗着脖子兜着手扒着城墙根一步步往前挪,恍惚下竟分不清是没成型的冬雪,还是未凝结的春雾。

卫玄青走到谨身殿台阶下,才看见有个人直挺挺地跪在雨中。

头发衣袍都湿尽了,牢牢黏在身上,显得人格外瘦削。

隔着雾看,像一根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竹子插在地上。

“二皇子,这石板都快被你跪平了。”

赵祈闻声才意识到身旁有人,抬头看清了,恭敬道:“卫大人,您回来了。”

“这次赵阳又做了什么?”

赵祈摇摇头,“不关皇兄的事,我犯了错自然得受罚。”

在雨中,他像根濒临弯折的草。

卫玄青冷哼一声,“是吗?那你犯了何错?”

赵祈道:“父皇命我筹备昨日的宫宴,我请了京城那对双生花舞姬跳舞助兴,却没跟她们吩咐妥当,害她们迷了路,误了宴席,多亏皇兄带她们回来,才不至于错得太过。”

卫玄青笑道:“迷路?走哪儿去了?”

未等赵祈回答,卫玄青就接过话头,“迷路到赵阳床上么?”

卫玄青说得直白,赵祈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索性闭口不言,仍由雨打在身上。

“明天是什么日子?”

赵祈一愣,犹豫道:“明日似乎没有什么特殊……是立春吗?”

卫玄青道:“唐朝卢仝的《人日立春》有一句,‘颜与梅花俱自新’,二皇子可听过?”

赵祈轻声念道:“‘春度春归无限春,今朝方始觉成人。从今克己应犹及,颜与梅花俱自新。’”

“现下,这句诗很适合二皇子。”

赵祈附和道:“春天的确是个好时节,夫子说云南的春日尤为灿烂温煦,能将腌臜往事斥逐干净。”赵祈这时眼里才有了些神采,像暗沉云雾中坠落的星星,他膝行几步,跪在卫玄青脚下,俯身叩头,颤声道:“卫大人,求你,让父皇允我去藩国,不管是哪里都好。”

卫玄青冷笑几声,“我原以为二皇子经史文学极好,不会不知道我什么意思。金陵的春日不比云南差。”

赵祈还保持叩首的姿势,声音触碰到青石板又弹回半空,让人听着压抑又痛苦,“皇墙下,见不到春天。”

卫玄青陡然没了声响,赵祈顿时心慌不已,缓慢地抬头察看。

赵祈一抬头就和那双碧眸撞了个正着。

赵祈和卫玄青对视时也会想到春天,只是和繁花锦簇的金陵不一样,更像湘西遮天蔽日丛林中的春,清明已至冬雪却尤有余烬,寄生在黑腐土壤之上,像刺眼的创疤,纠缠错落的藤蔓把小臂粗的杉树绞死在百年杉柏的阴影下,直到树根腐烂枝干空洞树叶败落也见不到光亮,竹叶青吐着红信子游走在这些尸体上,树枝轻颤,有鸟雀休憩,竹叶青直起身子在层叠树叶中窥视,竖瞳已然变成一条细线,鸟雀振翅欲起,那青蛇前冲咬住鸟的脖子,待猎物窒息一口吞下,丛林里还是暗像还在冬日,可蛇出洞,春天已然到了。

卫玄青分明是蹲着身子平视赵祈,可赵祈偏生觉得是俯视,卫玄青在用冰冷轻蔑地眼神居高临下地解剖他,赵祈胆气太弱,欲低头闪避,却被卫玄青抓着肩膀制止。

卫玄青道:“景和初年皇上修改先祖律法,命皇子们无诏不得离京,就算我说服了皇上,他愿意放你去藩国,可富庶安宁之地定轮不到你头上,你说云南春日好,但云南何尝不是群狼环伺之地,先不谈云南偏僻荒远,土旷人悍,云南外有蛮夷虎视鹰瞵,隔三差五就领兵来犯,百姓勋贵皆有死伤,内有镇南侯一家把持云南军政几十载,他们镇疆平叛,忠心不二,深受先皇和陛下倚重,你如今想去云南,无论以何名义,都会让镇南侯心生不满,到时你在云南的日子不会比在京城好过。跪于人下自然看不见春日,你若想,便得站起来,如果站起来还不能得偿所愿……”卫玄青像在蛊惑,引诱猎物踏进圈套,“那就坐到……”

赵祈挣脱卫玄青的钳制,颤声打断道:“卫大人,雨大了,您还是去殿里吧,赵祈只是一时胡思乱想,今日所言全当没有过。”

卫玄青不再多言,站起身,从袖袋里拿出陈子孟的那把匕首,丢在赵祈面前,匕首质地坚硬,将石板砸出一点小坑,“你先生给你的,说是唐文皇的。”

说罢便转身朝殿内走去。

“皇兄呢,他还好吗?”

“好得很,新养了只鸟,十分有趣,说不定以后你能见到。”

卫玄青连头都没回。

赵祈一个人跪在雨中,天地所有声响都被雨声屏绝。

卫玄青进去没多久,刘公公便出来通报,“二皇子,陛下说雨下大了,不必跪了,让您回去。”

赵祈俯身叩首,朝谨身殿喊道:“谢父皇恕儿臣之罪。”说罢摇摇晃晃站直身子向刘公公道谢。

“二皇子,您说得哪里话,雨大你且把伞拿着。”

赵祈接过伞,他见过,是卫玄青方才撑的那把。

“也替我多谢卫大人。”

——————

景和三年,仲夏之际,荷叶田田,荷花清香气飘地各处都是。

赵祈母妃夏日难眠,只有枕着荷香入睡才能好些,赵祈每日下了学便去御花园的荷塘里摘几支,今日又被皇兄捉弄便耽误了时辰,等他折好花,天色早已变得昏黄,像掺了金粉的蜜糖,黏糊糊地顺着红色宫墙往地上淌。

来往宫女太监不绝,赵祈在这些下人面前也抬不起头,只顾盯着脚尖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赵祈忽然听到了赵阳的嬉笑声,顿时紧张心慌,侧身闪入另一条宫道,想躲着他皇兄。

这条路会经过父皇的寝宫,赵祈许久没见过父皇了,有些思念,就想着要不去悄悄看一眼。

若父皇也正好看到他,他就给父皇背今日学的课文,告诉父皇他和母妃这些天做了何事,如果父皇愿意跟他去看看母妃那就再好不过了。

赵祈靠近寝宫发现有一扇窗露着条缝隙,赵祈弯下身子往里窥视。

殿内除了珍宝,就是古董,华丽过了度就变成了冗杂,赵祈被晃到眼疼,也没瞧见父皇,欲离开之时,珠帘被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拨开,一位女子慢步走到梳妆台前对镜自顾。

她挽着现下京城最时兴的发型,墨发上缀满了青蓝色的点翠,连耳垂都挂着点翠羽毛坠,偶尔身姿轻动,这些点翠便婆娑摇曳,欲乘风而逝,身着嫣红色绣花裙衫,轻盈透薄,隐约能看见她白润的肌肤……

赵祈深知不能再往下看,慌忙地移开眼睛,但毕竟小孩心性,好奇心重,他在皇宫从未见到过这位女子,还是想瞧瞧这人究竟是谁,能被父皇藏在寝殿,得这般宠爱。

于是他又贴了上去。

这次他看清了,那人竟是钦天监监正——卫玄青。

粉面桃花,黛眉红唇,即使妆容再浓艳,也掩不住那双碧眸。

赵祈见过卫玄青,知道他生得美,但赵祈不明白卫大人为何要扮成女子模样,是他自己喜欢,还是父皇要求。

黑夜接替黄昏,殿内灯火辉煌,赵祈明白了是何缘故,卫大人虽笑着,眼里却笼着荡不开的癫狂和悲郁。

是皇帝逼他。

“二皇子,您在这里看什么了?”

殿内的人被声响惊扰,抬眼看向窗边和赵祈对视了一眼。

赵祈一惊,连忙合上窗,回身答道:“王大人,李大人,这……这窗户没关紧,我便过来看看。”

王大人心不在焉,敷衍应了几声,便急吼吼地往殿内闯。

赵祈心想卫大人定然不愿意让同僚看见他现在这副模样,便挡在门前拦住了两位大人的去路。

这王大人行伍出生,是个暴脾气的,对赵祈大声呵斥道:“二皇子,你干什么?我们有急事禀告陛下,赶紧让开,耽误了军机要事你负得起责吗?”

赵祈自卑胆小,脸红得快要滴血,连握着荷花的手都在颤抖,腿也不受使唤地想离开,但他一想到卫玄青方才的神情,便定住了身子,赵祈稳住声音,“二位大人,父皇不在寝宫啊。”

王大人不信小儿言语,定要亲自看看。

赵祈分毫不让,轻声道:“王大人,父皇当真不在,我何必拿军机大事来诓骗二位大人,再者我不让二位大人进去,是为您们着想啊。”

李大人道:“此话怎讲?”

赵祈道:“一来父皇谨慎多疑,向来不愿旁人踏足他的寝殿,若等他回来知晓此事定会不悦,二来仲夏酷暑难耐,饶是父皇威武雄壮,也觉长夜难熬,宫女们每日都会将冰块提前送到殿内,关紧门窗,将寒气闭在其中,方才窗户没关紧,这会二位大人再进去,恐怕寒气会留不住,到时父皇害了温病,伤了龙体,大人们又该如何处置了?”

李大人道:“还是二皇子想得周到啊。”

王大人焦急道:“话是这么说,可山东大旱数月,农民已有造反的势头,这事必须立刻上报给陛下,若不能想法子及时遏制,定会遗患无穷啊。”

赵祈劝慰道:“王大人您先别急,不如我带你们去父皇的书房看看?”

两位大人面面相觑,但眼下也没别的法子,只好允诺。

赵祈走在后面,没出几步,又悄悄折返回去,将手里开得最盛的一支荷花放在殿门口。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等赵祈走远,等万籁俱寂,门扉响动,一双手拾起了那支荷花。

之后,赵祈见过卫玄青几次,但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提那天发生的事,像是素未谋面。

再后来,卫玄青攀地越来越高,赵祈还做着那个落魄皇子,只是日子似乎好过了些,皇兄被少保管得紧了不能像以前那般三天两头就欺负他,赵祈也听到了些传闻,说卫玄青蛊惑父皇,让父皇转了性子,害父皇沉迷龙阳 ,各种流言甚嚣尘上,可始终没听到过卫玄青易弁而笄的消息。

赵祈从不搅和到流言蜚语中,他当景和三年仲夏夜的事没有过,他也没见过什么“女子”,京城里可怜人太多了,包括他自己,何必因口舌之快徒增他人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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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小,云消雾散,一缕紫红的曦光从天边溢了出来。

赵祈撑着满伞霞光,还未走到桐月轩门口,就见到巷子口站了两个人,一人拎着暖炉子,一人抱着狐氅。

那是母妃和阿然。

两人眼尖,立马朝他奔来。

“辰儿,冷不冷,膝盖痛不痛啊。”贞嫔关切道,眼中几乎要含不住泪。

赵祈拍着她的胳膊,安抚道:“娘亲,我没事,没跪多长时间,儿子身体好着了。”

阿然也心疼道:“娘娘,我们还是先进去吧,让殿下先洗个澡,吃点东西,我都备好了。”

赵祈笑道:“阿然,谢谢你。”

三人就搀扶着往桐月轩走,赵祈无意间看见母妃院子里的海棠树将枝桠探出了宫墙,那枝桠抽了新绿,结出花苞。

风雨停歇,赵祈嗅到了海棠香。

还好,他尚有一隅之地,能窥见金陵的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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