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驾着马车往城门去,一路灯火通明,家家户户欢声笑语不断。看着城中突然多出来的人,男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先不说这些放归的魂魄与活人别无二致,就是妇人那套说辞,细想起来,也是疑点重重。
男人觉得其间或许另有隐情,但也预感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他将马车赶到背人处,在随从身上燃了张明邪符,火光颜色正常,并无邪祟侵袭的征兆。
男人松了口气,却无法唤醒他。
早些年,他也曾拜师修行过,奈何道行太浅,除了身体强健些,与常人无异,实在看不出这其中的猫腻。
他无法判断自己的随从受到何种侵害,不过呼吸脉搏一切正常,想来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他把马车停在隐蔽处,将随从留在车里,打算回去打探些消息。他还需要确定两个孩子是否也在此处。
念头一动,刚转出来,两个小小的身影就从他面前跑过,尽管天色很暗,但人影的轮廓还是让他一颗心提的老高。
“阿潇,阿苑。”他急呼。
两个身影似乎并没听到他的呼唤,男人抬脚跟上去。他腿脚不便,走路有些吃力,好在两个孩子走的并不快,男人很快就追上他们。
男人再次叫他们的名字,这次他们听见了。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停住,然后慢慢转过来。
男人看清他们的模样,疾步走上前:“真是你们?没事吧?”
两个孩子不说话。
男人俯下身子仔细打量他们:“我不是说过吗?等我核实了你们爹爹的身份,自然会帮你们找他。你们这样大海捞针,要找到几时?”
两个孩子一动不动。
男人不忍心责怪他们,又道:“好了,我们先离开这里,回去再说。”
“阿苑”看看他,突然朝他伸手:“抱。”
男人愣了一下,这两个孩子素来懂事,在他跟前两年多,恭敬有礼却从不亲近。
这还是头一回。
男人伸手去抱他,谁知刚一接触,“阿苑”便大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男人忙伸手去扶,“阿苑”眼神惊恐,一个劲往后退。“阿潇”看他的眼神也古怪起来。
男人正纳闷,视线无意中瞟见“阿苑”的手,那哪里是什么孩子的手?
苍老不堪、瘦骨嶙峋,宛若枯骨。
男人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正要动手,四周突然起了一层薄雾,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两个“孩子”在他眼前消失的无影无踪。
男人忙转头往马车方向去,但一回头,视线早已被雾气笼罩,可视不过咫尺,难辨方向。
他想起随从还在马车里,打算想法子靠过去,但下一秒,耳畔便响起随从的声音:“主子,这雾太大了,看来咱们得马上离开。”
“……”男人意外他的出现,他明明记得,此刻他应该躺在马车里才对,“你没事了?”
“谢主子关心,只是挨了一下,不碍事。主子,这边。”
男人狐疑。
周遭雾气越来越重,几乎连面前的人影都已经看不清。
男人心里存着一丝疑影,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城中古怪,咱们得尽快离开。主子放心,属下一定护你平安离开这里。”
男人在袖中悄悄摸了张符篆:“盛夏时节,城中却无缘无故起了大雾,的确古怪得很。我看不清路,你去把马牵过来,咱们骑马走。”
随从应声,男人一道符篆朝他掷去,火苗噌的窜起来,将大雾照的透亮,随从也消失不见。
到处空空荡荡。
男人警惕的环视四周,似乎已经意识到此地的古怪之处。
但凡他心念一动,便会“心想事成”。他凝神静气,竭力克制自己的神思,凭着直觉朝着一个方向往前走,试图找到一个参照物,可供他判断方位。
但原本不过数米宽的街道,此刻仿佛是在野外,怎么也触不到尽头,好像这片雾气本身就无边无际。
白色的大雾越聚越重,几乎将周围的空间悉数挤占。男人觉得呼吸不畅,甚至连胸腔都被挤压的生疼。
他再次燃起一张符篆。火光起,雾气被驱散了些许,他赶紧借着火光往前走。
但符纸燃尽,大雾再次笼罩过来。他不得不再次借助纸符的力量短暂的驱散威胁,很快,他摸到身上最后一张纸符。
这是纪惟生从前送给他防身用的。这么多年,他一直带在身边,却很少派上用场。没想到竟会在今日用上。可惜,送他纸符的人早就不在了……
“林大公子,林大公子……”
男人被一个声音拉回神思,视线里突如其来闯进一张久违的熟悉面孔,让他近乎愕然:“……纪……纪兄?”
“纪惟生”一脸关切:“林大公子,快跟我走。”
林长怀一时有些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去何处?”
“这是邪祟设下的迷障,专门惑人心智,得赶紧离开这里。”
林长怀恍惚起来,这是梦吗?
他掐了掐自己的指尖,毫无感觉。
这一定是梦。他想。
他跟着“纪惟生”,看他镇定自若,胸有成竹的朝着一个方向走,他感到十分安心。
他想,若是没有当年那件事,若是他还活着,如今定然也是誉满天下的仙君。他又想到,若是长思还活着,爹也还活着,若是……
“铮——”的一声,只听出鞘之声,却不见剑影,不知从什么方向射来一道剑光,贯穿“纪惟生”的胸口,他整个人立时僵在原地。
男人也愣在原地,短暂的失神了几秒,看着“纪惟生”后背的贯穿伤一点点晕染出刺眼的鲜红。
“纪惟生”瞪大眼睛倒下,男人恍惚看见前方的大雾里隐着一个黑影,若隐若现。
手上的符篆随即朝黑影掷过去,带着一团火光滚落到地面。
火光照亮了整片大雾,雾气廓清,也一点点廓清他的视野。
但,什么都没有。
大雾散去,男人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站在屋顶边缘,只要他再往前一步,迎接他的便是踩空坠落。
他再一次环视四周,视线却没有捕捉到任何异样。
从屋顶下来,正不知接下来该从何入手,就见跟前的随从目光涣散的从他面前走过。
男人唤了两声,对方充耳不闻。他心下狐疑,远远跟在后面,看他究竟要去何处。
跟了大半个时辰,竟走至城中一处破败的剑坊。
两个破旧的纸皮灯笼苟延残喘的挂着,布满蛛网的匾额躺在地上,依稀还能辨认出上面的几个大字——铸剑阁。
男人借着微弱的月色跟着随从走进去,这地方从外面看不难看出此处从前定也是富贵人家,如今却坍败的厉害,年久失修的味道呛得他不得不以手帕捂住口鼻。
随从目标明确,径直往内院去。
男人始终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他有预感,此处定然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一边衡量自己是否能应付未知的危险,一边思索当下出城的概率能有几成。
不知不觉,随从竟被驱使着推开一间房门。男人远远瞧着,依稀能看见桌案上供奉的牌位。意外的是,这地方破败至此,周围的长明灯却燃的极好。
随从半天没出来,男人犹豫着靠近,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男人审视面前的灵位,每一个都一尘不染,供奉在最前面的牌位上写着“显考沈公讳飞鸿府君之灵位”“显妣沈母太孺人闺名秀容之牌位”。
男人略略扫了一眼,此处大大小小的牌位得有上百。
他正惑然,牌位后面传来一声响动。男人走到后面,半信半疑的敲了敲墙壁,一下,两下,三下,没有动静。
他刚要转身离去,整面墙突然在眼前转开,里面黑漆漆一片,但还是能看见一条暗道蜿蜒向肉眼不可及的黑暗之中。
男人犹豫了几秒,转身出来拿了盏灯,借着微弱的光线摸索前行。
等他走进暗道,身后的墙壁重新阖上,他伸手去推,又在周围摸索了一圈,却找不到开启墙壁的机关。他只好作罢,继续往前走。
里面漆黑一片,仅靠手中的油灯勉强能看清脚下。
不知走了多久,温度越来越低,男人冻的浑身发抖,那条受过伤的腿也快要支撑不住,远处终于有了亮光。他打起精神,快步靠近,却又走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视野方才骤然开阔起来。
但下一刻,男人就被眼前的巨物震惊。一座丈高的铸剑炉赫然矗立在此处,浑身墨黑,宛如一头沉睡的巨兽。周围的墙体里嵌满照明晶石,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从深处流出来,又从他脚边缓缓流向远处。
男人这才意识到,此刻自己是在一座山的内部。
他绕着铸剑炉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它已被弃用多年。
看这铸剑炉的规模以及制造工艺,很难想象,要在山体内完成这样的工程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这让他不禁疑惑:此处到底是什么地方?又是何人在此建造了这一切?
联想到之前城中老板娘同他说过的事情,他不免将此处与之联系起来。
难道这就是对方要西川城以矿脉为酬劳的原因?这么说,他现在很有可能是在西川的某一处矿脉之中。暗道又藏在铸剑阁内,想来,对方的目的定然是为了铸剑。
男人再次望向面前仰不见顶的铸剑炉,他难以想象这座铸剑炉会锻造出怎样的利器。不过既然弃用,想必是已经大功告成。
男人准备找路出去,脚下踢到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却是一块玉牌,玉质虽算不上顶好,纹饰却精致,编绳也讲究,玉牌上还专门刻了字,一看便知是贴身之物。
男人抹去上面的泥土,辨认出玉佩上的名字,竟然是水生二字。泥里似乎还埋着什么,男人拨开泥土,又找到几件物什,有潮湿发霉的香囊,沾满污渍的手帕,有卷刃的匕首,还有做工粗造的小木马……
男人看着这堆东西,背后无端升腾起阵阵凉意。他想起老板娘的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既然此处的铸剑炉已经弃用,想必铸剑已大功告成,为何西川城的人还要在矿上做工?还有今夜在城中见到的人,老板娘毫不避讳的告诉他,那些都只是魂魄,可若真要放还,哪有放还魂魄的道理?城中的古怪让他更觉此事诡异。
他掏出手帕,将从土里挖出来的东西包好揣进怀里,看来出去以后有必要从老板娘口里讨些实话。
寻了一圈,终于在一簇枯藤底下找到隐蔽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男人护着油灯,匍匐着身子钻出来。
此刻,天已大亮。如他猜测,此处果真位于群山环抱之中。周围青峰林立,葱茏绵延不绝。而他的随从,在旁侧酣睡,呼吸均匀。
男人捏着玉牌望向西川城所在的方向,目色凝重,心底疑惑重重。
随从慢慢醒过来,惊诧的环顾四周:“主子,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回城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