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内亮起了火把，跳动火焰瞬间驱散了黑暗，火光摇曳，映在墙壁上，投下一道道扭曲的光影。

顾衡下意识眯了眯眼，待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亮，他将视线投向站在不远处的人。

来人一袭玄色长袍，周深散发着沉稳而内敛的气息，火光下，一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顾衡，眼神复杂，既有审视，又有悲悯。

正是东方肃。

“你来做什么。”顾衡看清来人，瘫在木板上，身形未动。

他倒是一直小瞧了这个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表兄，看他们孤儿寡母，与世无争的模样，顾衡本以为以长公主做威胁，再加以重用，策反了禁军，定能胜券在握。

没想到，捉鹰的却被鹰啄瞎了眼，一场造反，东方肃竟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倒显得是顾衡在信口雌黄一般。

不过，事已至此，功败垂成，斩草除根，顾衡认命，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亲自来了。

“你应当知道我的来意。”短短几句，言简意赅。

反正大局已定，顾衡业没想到挣扎，他勉强起身，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就累的他气喘吁吁靠在墙角，他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一向话不多，每日总是沉默做事的表哥。

他狐疑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电光火石间，他似乎想到了很多从前忽略的事情，为什么他能恰好得到顺德长公主的消息，为什么偏偏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如此轻易就能软禁她，而东方肃又如此轻易没有半分犹豫的答应他的合作。

他似乎终于想通了什么，吃惊的目光透露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东方肃身上。

“啊，你猜到了。”轻飘飘的话音落下，顾衡的心彻底落入谷底。

向来沉默寡言如同一块木头的东方肃，露出了一个嘲讽却又狂放的笑容，周身散发出凌厉的气场，浓厚不掩的杀意扑面而来，明灭的火光下，如鬼魅幽灵一般。

“只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事已至此，顾衡却是一脸平淡，他吐了口嘴中的血水，昭德帝真的是恨极了他，他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口，喘口气都抽得生疼，“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

顾衡平复片刻说道：“我们二人之事，我母亲并不知情，还请你能保她一条性命。”

牢中长长没有回音，就在顾衡以为希望彻底湮灭时，东方肃轻轻颔首，“好。”

“多谢。”顾衡扯出一个笑容，如释重负。

夜幕入墨，沉甸甸压在紫禁城上空，殿门紧闭的太和殿内，巨大盘龙进驻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腾空而起。殿中一隅，摆放着一座精巧的滴漏，水滴落下，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在寂静的殿内，清晰可闻。

昭德帝身着明黄色的睡袍，斜躺在龙榻之上，眉头紧锁，一只手无力的揉着太阳穴，昏黄的灯光洒在脸上，说不出的疲惫与憔悴，眼中遍布红血丝。

“陛下，夜深了，龙体要紧，须得早些休息才好啊。”大太监刘威急得团团直转，自从二殿下出事后，陛下日日梦魇缠身不得安眠，都已经丑时了，却半点睡意也无，天长日久，这身体怎么能撑地住呢。

“刘威。”一道苍凉的声音幽幽传来，“你说朕，是不是错了。”

刘威怔住，片刻方小心翼翼斟酌道：“陛下拳拳父子之心，天地可鉴，只是二皇子年纪小，体会不到您的苦心。”

“是吗。”昭德帝一脸疲惫，似是不解道，“那朕的儿子，怎么一个个那么恨我呢。”

刘威噤声，低垂的头颅，皇家密辛，岂是他可妄议的。

此时，一名年纪尚小的太监神色慌张的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慌什么！”刘威顿时怒吃道，“咱家是看你不想活了。”

岂不料小太监抬头，磕磕巴巴解释道：“陛下，不好了，二皇子…… 二皇子他…… 自尽了！”

周围的太监、侍卫、宫女无不立刻跪下，两股战战。

昭德帝身体猛地一震，苍老的面皮抖动着，嘴唇微微颤抖，半响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一道带着无尽悲痛与绝望的低沉嘶吼在太和殿内回荡，久久不散。

旭日东升，暖烘烘的日光轻柔地撒落在东市，热闹非凡，人来人往，仿佛无论发生了什么，百姓的生活都不会改变。

就在这熙熙攘攘，近乎喧嚣的大街上，东方肃身着一身深绿色长袍，腰间搭配着同色系的墨绿色腰带，身姿格外挺拔。

他闲庭信步走在石板路上，忽然，不远处两个商贩的交谈传入耳中。

“你听说了吗，有个皇子死了哩。”卖布的小贩眼睛睁的滚圆，满脸震惊不可思议，“死得不明不白，这皇家的事可真让人捉摸不透啊。”

“当朝只有两个皇子，那另一个岂不就是板上钉钉的皇帝了。”旁边另外一个商贩附和道。

东方肃脚步一顿，眼中划过一抹异样的神色。

“嘘！”头发花白的老大爷赶忙呵斥他们，“妄议皇家密辛，你们是有几个脑袋！无论皇帝是谁，跟咱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几个商贩赶忙悻悻四散开来。

东方肃却被这句话引走神思，等他回过神，发现不远处便是喜悦坊，一辆装饰豪华的马上停在不远处，朱红色的车身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林”字。

东方肃不受控制朝喜乐房走去。

喜乐坊身为东市最大的喜事铺，店面恢宏大气，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其中最负盛名的，当属那一件件美轮美奂的嫁衣，柔软丝滑的珍贵面料，巧夺天工的针线刺绣，款式新颖独具匠心，深受各路达官贵人的追捧和青睐。

只是没想到，今日就翻了车。

“拿下去。”

店铺掌柜一脸愁容的的瞧着丫鬟捧下去的嫁衣，这已经是第十二件了，百花盛开、星辰齐放，件件嫁衣都别出心裁带着特色的风情。

可是。

端坐在雅间中心的林淡月自始至终都不曾满意过，甚至有些刚拿上来，只是一眼，这位冷若冰霜的主便一脸嫌恶，不肯再抬头。

掌柜的快要给这位姑奶奶跪下来，他是真想把这座大佛请走，可是偏偏，这可是陛下亲自赐的婚事，林小姐挑中他们喜乐坊准备嫁衣，可是他们天大的荣耀，要是不把这件事办好，岂不是砸了店铺招牌。

“您看这件怎么样。”掌柜一脸谄媚的拿出一件新的嫁衣。

面料是顶级的蜀锦，锦缎之上，细腻的苏绣绣满了鸳鸯，鸳鸯周变，环绕着繁茂盛开的并蒂莲，花瓣叠叠层层，娇艳欲滴。

“并蒂莲开一线牵，托书鸿雁续前缘。”掌柜殷殷笑道，“说明您和沈小将军前世有缘，今世定能永结同心呢。”

林淡月百无聊赖的看了一眼，兴致缺缺，就在掌柜觉得无望之时。

“啪啪啪。”门外传来鼓掌声。

两人俱是一惊，抬头向门扉望去，只见一高大清朗的男子，倚靠在门楣处，嘴角上扬，目光停驻嫁衣片刻，很快挪开视线，笑道，“很漂亮。”

掌柜心中一抖，喜悦坊多是豪门贵胄聚集之地，为避免冲撞贵人，故而特意准备了众多雅间，如今竟有陌生男子闯入，他的命今天不会就交待在这里了吧。

“你怎么会在这？”林淡月清冷的眼眸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脸上没有半分笑意，隐隐带有防备之意。

似是看出面前少女的敌意，东方肃举手作投降状，失笑道：“只是恰好路过。”

林淡月一脸不信。

“即是如此，那还请东方公子自便。”林淡月说完，便要送客。

岂不料东方肃似乎完全没理解少女的赶客之意一般，反而大步跨入，大刺刺坐在林淡月身旁。

结实的身体投下一片阴翳，似乎空气都稀薄了几分，林淡月无端轻喘几下，生怕面前之人察觉，很快遮掩过去。

她板着脸强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面前的少女如同炸了的小野猫，自以为凶狠地露出了爪牙，谁知在旁边的眼中，确实异常可爱。

东方肃觉得好笑，他撑着脑袋，目光不加掩饰地直视对面脸色涨红的林淡月，觉得有趣，甚至还悄悄拱火几分：“天干物燥，别这么火气，来喝杯茶润润喉。”

说着确自顾自端起林淡月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喝完还咂摸咂摸嘴道：“松萝清茶，鲜醇解暑，不错。”

那是，那是她喝得茶，林淡月目瞪口呆，有心阻止去也来不及，眼睁睁看着东方肃喝完一盏又倒了一盏。

青天白日，这个人怎么能做如此有伤风俗之举，林淡月气得肺都要炸了，白皙的脖颈冒出一片淡淡的粉色。

似是越想越气，可偏又拿面前的人毫无办法，林淡月直接扭过身子，看向窗外，不肯再同这个登徒子说半句话。

“噗嗤”一声浅笑自身后传来，林淡月愤恨地扭头，却不期然撞入一双含笑的眼眸，向来严肃古板的东方肃，此刻眼中流淌着温柔的笑意，亮晶晶的眼眸中倒映出林淡月纤细的身影。

只有林淡月。

林淡月咬了咬下唇，慌乱地低下头去，胸膛一颗心噗噗直跳怎么也停不下来。

若有若无的的气氛在屋中流淌。

“框噔。”一道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宁静的气场，面对两道压迫过来的视线，掌柜欲哭无泪，举起刚刚从地上拾起的朱墨尺，挤出一道比哭还难看的笑，“两位贵客请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