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长廊向前走,从这条路过去,左右几乎四通八达,定不了来处也寻不着去处。
底下传报进来,这一批是官窑里刚烧出来的银器托盘,本是发给后宫过年用的。
因为图案太过花俏,宫里的娘娘们年纪都大了,看不上这样的,所以没几个要的,退了些换了别的图案,本来想着就干脆发到民间的官办天宝阁里去卖,但因为慈宁宫失火,这事便暂缓了。
官窑里一共烧了两百个,最后剩下来的有一百三,排查范围不算太大,各宫的数目也都登记在册,不一会儿就查完了。
没有少的。
司怀昀不信:“还有哪儿没查吗?”
元北庭接话,问:“慈宁宫查了没?”
那侍卫道:“这已经是深夜了,属下也不敢去慈宁宫扰了太后的清闲。”
司怀昀只好亲自去一趟,他沿着原路往回走,走了几步发现元北庭没跟上来,催促道:“北庭?”
元北庭的目光从草丛里收回来,若是有人从正面看他,就会发现他的眼睛竟然在黑暗里发光。
而方才他目光的落脚点,在一处参差不齐的草丛低矮处,那一处似乎被修剪过,草木的枝叶还没有长,留着被裁剪过后光秃秃的缺口。
“来了。”他应道。
慈宁宫收了九对这样的银器托盘,这九对都归给杨嬷嬷管,据说太后让她拿这托盘去送赏,这送完之后还能剩下一对,就赏给了杨嬷嬷。
杨嬷嬷虽然已经五六十岁了,但心态还像小姑娘一样,喜欢那些玲珑可爱的玩意儿。
太后也是知道的,又对她格外宠爱,她要,便由着她去。
再看看有一批被偷走的首饰,也可以看出杨嬷嬷这个性子。
而现在那托盘还有九个,加上落在水里的那一个,一共是五对。
杨嬷嬷亲自去送的都是宫里地位最为显赫的人,算起来如今也只送了八位而已,司怀昀立刻下令查询各宫的出入记录,纠察这八位究竟是谁。
巧儿那夜大火过后,有一些吓着了,不过也调整好心态,想着人平安就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别人都收工准备休息了,她还在打扫慈宁宫里的佛堂——她是得了太后赏的香灰治伤,执意要多揽这一份活的。
她放置好打扫的工具,默念着“弟子请您赐些香灰”,拿个小荷包装上一点。伤口本来好得差不多了,可今天侍炉的时候又不小心重新裂开了。
她敷了一些香灰到伤口上,轻微的刺激感让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一出门,便遇到了在院子里稍作休憩的大祭司。
元北庭外披一件雪白的大氅,手腕上抱着一只白狐,此时大雪初霁,他涉雪而来,身上沾了些许雪花,尽数拍落,却还有沾在睫毛上的,像是落了只剔透的蝶。
元北庭注意到她,稍稍偏头过来,看见是个小美人,便友好地笑了一笑。
巧儿的脸一下就红了。
她一边行礼一边忍不住想,怎么会有男人长得这么好看,美却不柔,魅却不媚。
她是伺候太后的日常起居的,譬如穿衣、摆盘、侍香等。手是一定要柔美的,不然也不会一下就被太后就注意到手受伤了。
再如现在,她手上涂了一块香灰,色差别提有多明显,一下就被元北庭注意到了:“姑娘这是受伤了?”
巧儿愣了愣,看他的确是有意关心的样子,不太自在地掩了掩:“有劳大祭司关心,奴婢这只是不小心弄的小伤。”
元北庭看了几眼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看向她身后的佛堂:“这里原来是杨嬷嬷亲手打扫的吧?”
巧儿看他和蔼可亲,又面容姣好,便不自觉多说了两句:“是啊,太后这一时怕也是适应不过来,一连好几天没让人进去打扫。佛祖在上,我们也不敢轻易造次。奴婢正好得了太后赏的香灰,就说着来打扫打扫,尽一份报答之心。”
元北庭这才又看了两眼那伤口,这回看了个仔细,皱眉道:“看你这伤口像是被人用指甲给抓伤的,太后最是仁心宅厚,什么人敢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
“没有没有,”巧儿看他误会了,连忙摆手,“那是前几日杨嬷嬷不小心给抓伤的,不是故意的。”
再次听到那个名字,元北庭敏锐至极地觉察出不对:“能把这事给我详细说说吗?”
那日巧儿从内务府里领了太后常用的熏香,回来得比较晚,正巧就在下房遇见了杨嬷嬷。
平时的杨嬷嬷由于跟着太后吃斋念佛,况且资历也深,向来是从容淡定的。可那天晚上却跟魔怔了似的,一见到她,眼泪就直接下来了,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不放。
巧儿自然是被她这个样子给吓着了,下意识就想挣脱开她的手。
于是推搡之下就留了这么道抓痕。
元北庭问:“她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吗?”
巧儿摇摇头:“恕奴婢不知。到后来我看她确实害怕,就一直安慰她,把她馋进房里。可问她什么她也不答,到后来没多久又自己冷静下来了,让我回去休息。”
巧儿低着头:“结果不知道是吓得过分了还是什么,第二天杨嬷嬷竟然就病了。我去找她,她只嘱咐我别把那天晚上的事说出去。我以为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怕太后知道了把她赶出去,就答应了她。”
那一下,她有些哽咽了:“没想到,因为病得厉害,走水时竟没能逃出来。”
元北庭仔细地捋了捋其中的关系,问道:“是走水前两天的事?”
巧儿点了点头。
元北庭道了谢,巧儿惶恐至极跪地叩首“您折煞奴婢了”,元北庭几步上前,将她扶起来,然后笑了笑,转身往院外走。
司怀昀看着元北庭脚下好像踩了风火轮一样走过来,放下手上的笔,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元北庭进门就让他直接下令:把某一夜巡游过御花园的侍卫全部找来,还包括那一夜去过御花园的所有人。
司怀昀便知此事不得耽搁,于是不多问,按照元北庭的原话将命令吩咐下去。
这一切完成之后,元北庭才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
司怀昀手上拈了一颗白棋,材质温润,磨挲起来十分舒服。
他垂着眼,道:“这得是看见了什么呢?”
“杀人放火?丧心病狂?”元北庭举了俩例子,“亦或是凶神恶煞与青面獠牙?”
“妖魔鬼怪倒是不可能,”司怀昀抬眸看了他一眼,“想杀当场便杀了,一个年迈的嬷嬷,还能留到第二天弄得那么大费周章?”
元北庭道:“人也一个道理,除非当时有什么阻挠了他。”
司怀昀沉吟不语,手指叩击着桌面,半晌才道:“之前,百里落天在废墟里跟我说闻到了很奇怪的味道,他说以前闻过。”司怀昀耸耸肩,“不过他闻过的怪东西多了去了,又想不起来,所以我让他想想再说。”
“那片废墟?说实话跟着你办案,我却还没去过那个地方。”元北庭道。
司怀昀目光落过去:“已经收拾干净了,快要过年,那地方留着不吉利。”
“确实不吉利,”元北庭眼眸低垂,眨了一下,随后又扯开笑,道,“烧得黑不溜秋的人我可见过太多,成了碳,扔在路边连快饿死的畜牲都下不了嘴。”
司怀昀笑了笑:“是吗,若是我,非得从一堆碳里挖出两块肉来,哪怕是一根骨头也好。”
此下就有人来禀报,已经找了当天巡游御花园的侍卫队,可就在他们在东宫见到太子殿下和祭司大人的那一刻,他们原本呆滞的面孔瞬间扭曲起来张牙舞爪。
估计是面前的人不太好惹,但又急于去杀人饮血,所以都疯狂地去撕咬身边的同僚,状若癫狂。
四周的暗卫瞬间拔剑,下意识要护住主子,司怀昀下令道:“立刻控制住他们,叫太医来!”
元北庭跟司怀昀同坐对弈,手指玩弄着黑棋。
那些侍卫通体炽红,全身肌肉不断地抽搐着,关节之间随着肢体的异常扭动咯吱咯吱响。双目凸起,口吐白沫,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甚至让暗卫都差点制不住。
他手里的黑子滞了一瞬:“烈药?”司怀昀蓦然回头,看见元北庭低头下了一子,随即抬眸,“不对。”
“是掺了剧毒的烈药。”
慈宁宫走水的那天,明|慧因为安排的住所就在慈宁宫附近,所以很快就知道了。
原本当天晚上她就想过去看看太后,但太后那晚不见人,连太后同族的贤妃娘娘都没能进去。只有炎适皇帝和皇后娘娘进去看望了,据说后来还被赶回去了,里面只留下司怀昀。
她没有法子,就只能打道回府。
她一直想要过去看看,几次三番过去,太后都身体抱恙,没能见她。直到第三天,太后才准许接见了她。
当时在迎接宴上听说太后那时恰好路过,但看里面热闹得很,怕自己进来一伙儿人玩得拘谨,所以没过来。直到国祭上才见到。
到后来也没见过几次,但明|慧却很清晰地记得太后脸上因岁月的流逝而留下的皱纹。
那一瞬,她只是想,原来这么老了。
她一直以为,天底下的太后,因为养尊处优的调养,都像她明渊的太后苏芊尔一样,是近乎青春美貌的模样。
原来也会留下岁月的疤痕。
那天太后的兴致不高,聊了一会儿便乏了,打发她回去。
明|慧没做过多停留,起了身,从身旁侍女手中拿出一块香料来,双手作晚辈礼递给太后:“太后不妨试试这种熏香,助眠效果极佳,不过不宜多用,最好只是一月用一次。”
太后让身边侍香的巧儿接了,笑吟吟道:“来,今晚便给哀家点上。”
巧儿本就谨慎,听了这公主要给什么香料,想着要去查探一番成分。于是接了香料后,没有放在炉边待用,反而放置在一个香料盒中。
这些都被明|慧看在眼里,她淡淡地收回目光,看不分明情绪。
她行了礼正要退下,太后又突然想起什么,道:“明|慧啊。”
“我让人给你安排了个新住处,最近慈宁宫这边怕是不太平,你是外国来使,还是避着些好。”
明|慧回头,巧笑倩兮地行礼:“明|慧自然听从太后的安排。”
明|慧身边的侍女本就攥着一手的汗,一进轿子,表情彻底崩不住了。
她将车帘拉得严严实实,紧张兮兮地揪着手帕,低声道:“殿下……那太后,是什么意思啊?”
明|慧一手支着脑袋,卧在软榻上,有点懒懒的不耐烦:“能有什么意思?她要是真知道了,会只有把我们从慈宁宫旁边搬出去那么简单吗?”
侍女欲言:“可是……”
明|慧不耐地打断了她:“可是什么,事儿都已经干了。”她坐直了,摆弄着小几上的糕点,拿着餐刀,切得整齐划一。
她抬眼看了过去:“你办的应该干净利落吧?”
侍女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低眉顺眼道:“是……是。太子那边现在只查到偷首饰的,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进展了。”
“那就好,”明|慧捏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借着透进来的光细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勾出一个笑来:“况且搬出去也好,省得司怀昀哪一天查到我头上来。”
她又露出了那副天真的面容,手指在侍女的鼻梁上刮了一下,眉眼弯弯:“你啊,怎么想不通这一截呢?”
……
那天晚上的风很冷,不过将近一天没有下雪,地面上的雪也已经消融,地面是干燥的。有婢女从有水的洼地涉水而来,走后留下鞋底的步步梅花,如开一丛。
御花园晚上点的灯不多,寒风凌冽,直往灯火里撞。偶尔才有巡游的侍卫队走过,一晚上有三班,是不必偷懒而且偷不了懒的。
杨嬷嬷一人端着紫菱花的银器托盘,上面盛着太后娘娘赏赐给各宫的点心。
她的单子上多年来也就那么些人,本来今天的份额早就送完了,可如今多出来个外国来使的明|慧公主,一时没能想起来,又不好拖到明天再去。
再者也要表达一下两国的友好关系,不能随便找个婢子,于是这活就落到了她手上。
她走了往常那条御花园的路,沿途遇到的婢子都恭恭敬敬地唤声“杨嬷嬷”。
要往明|慧公主如今住的彩宁宫去还挺不好走,因为那彩宁宫从前没人住,所以路上不习惯点灯,有些黑。还好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