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大礼是夭北十年一次的大事,这时候,夭北需要奉上最丰腴的牛羊,最新鲜的水果,最健康壮硕的活人。每家每户都需要献上贡品,否则接下来十年都不会得到山神大人的祈福。
尉迟家的人又在闹发放粮食的摊位了,他们刚开始是抢,抢不到就开始闹,夫妻俩跪坐在摊位旁边,四个老人哭天喊地的捶胸顿足,女人抱着孩子沉默着,男人则愁眉苦脸的故作苦相。
葵可身边站着几个士兵,护着粮桶,看着这一地的老弱病残,也不好动手,只能试图讲道理:“你们一家挡在这里妨碍着大家吃饭了,要耍泼也往旁边挪点位置。”
孩子因为饿制不住的哭闹,男人听着突然烦闷起来,挥起巴掌就要打孩子。女人哀嚎一声护住孩子,任凭巴掌落在自己身上,男人仍嫌不过瘾,提起脚就要踹。几个士兵连忙上去拉住,好不容易才拉开。
老人抱着孩子,用粗糙的手掌抚摸孩子的脸颊,痛哭道:“都怪我们几个老的碍事,还让孩子饿着了,我们活到这个岁数干什么呢,早该死了!早该去死!给家里减轻点负担,给闻大人减轻点负担!”
葵可瞬间炸毛:“这关闻大人什么事?!你们都给我起来!”
她抽出腰间绑着的鞭子,往地上狠狠一甩,啪嗒一声脆响,甩得烟尘四溅,周围瞬间噤声。
葵可厉声道:“尉迟家的你们别太过分!每天都来这么一遭苦肉计讨饭,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尚且有存粮,可你们不用来吃,倒想着拿去祭祀山神,不够了再来官府撒泼!分明是为难我,为难闻大人!”
男人抹了一把脸,哀丧道:“好,好,那你告诉我们要怎么办?!没有祭品,没有山神大人的祈福,我们尉迟家的干脆不活了!你也是夭北人,你难道不知道祭祀大礼的重要?!如今你在官府当差,衣食无忧,苦了我们这些底下的老百姓,要我们怎么活!”
葵可冷目:“怎么活?用官府发给你们的粮食活!还要我教你们怎么活吗?!不会活趁早去死!”
那几个老人顿时炸开窝:“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巴不得我们死,也好塞满你自己的口袋!”
葵可道:“你们几个说话可要讲证据,污蔑官府,当真我不会捆了你们几个!”
两边正闹得不可开交,葵可听了士兵的传话,狠狠瞪了尉迟家的人一眼,收起鞭子往后街去。
她掀开帐子,愤懑不平地嚷嚷道:“大人!把我叫回来干嘛!您不知道那尉迟家的人有多过分,张口闭口就污蔑我!”
闻道济示意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水。葵可双手接了,闻道济摸了摸她的脑袋:“他们着急了都只会说那两句话,如今钦差大人还在,你若是动手,被逮个正着,岂不撤你官职?”
葵可努了努嘴:“我就说那钦差……”她想起闻道济的话,顿了片刻,“可不管的话,就任凭那尉迟家这么闹下去?”
闻道济叹息:“想个法子将他们打发了吧。”
葵可瞪着眼:“打发了这一个尉迟家,后面还有千千万万个尉迟家,难不成一个个打发?!”
闻道济无奈地笑了笑:“你同我急什么,我又不要你打发。”
葵可咬了咬下唇,有些不情愿般提出一个建议:“要不……咱们去找那钦差大人想点办法吧。赫连家的势力渗透政法军部,就连咱们也捉襟见肘的,若是将这个消息透露给钦差大人,说不定明京就派下军队,将他们清扫一番。”
闻道济轻笑,吹了吹杯中的热水:“他们查过账本了,冯玉庆不是傻子,该怎么做,他们自有分寸。”
赫连家族的人在街上转悠,他们不说明来意,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
他们被拉进各种小巷子里,踱着步子空手进去,盆满钵满地出来,还得了一溜儿的千恩万谢,好像他们才是能给夭北带来幸福的山神大人。
可过了几天,来收贡品的人却没那么紧俏了。一打听才知道,钦差大人要求所有粮食都要在摊位前吃完,就算能带走,数量也不多,没办法再供奉给山神大人了。
底下的人上报过去,三天后,粮仓进了瘟鼠,现在大部分粮食都不知道能不能用。闻道济听闻这个消息后差点站不住,咳嗽得更加严重。葵可气急败坏道:“赫连家这群左脸皮贴右脸皮,一边脸皮厚一边不要脸的畜生!”
闻道济看了她一眼:“等会儿钦差大人就要来了,这些话可不能说。”
冯玉庆很快就过来了。他已经看完了这二十年以来的账本,夭北长期贵族掌权,此地的官府在闻道济来之前就是个摆设,就算闻道济来了,也只能同他们分庭抗礼。
更何况这里的百姓有着近乎痴狂的信仰,赫连家是这次祭祀大礼的主持者,一切的祭祀规则除了沿袭往年,还有他们自己定的一部分。他将一次性收取的贡品变成按天收取,理由是大家遭了难,一时也拿不出足够的贡品,但山神大人愿意谅解,只要每天都交贡品,山神同样会庇佑。
这就导致大伙都不吃饭,就等着第二天赫连家来的时候供奉给山神,如今已经饿死了一批人。
闻道济揉了揉眉头:“如今赫连家又散播谣言,那群百姓现在跟官府死扛着,不让他们拿走他们就呆着不走,要在粥摊前饿死。”
冯玉庆道:“反正都是要饿死,那就让他们在粥摊前饿死。临近饿死前,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还能救一救。”
闻道济顿了顿:“可是这话传出去总归是不好听的。”
冯玉庆低声道:“都护大人不必担心,我只要同陛下说明,陛下不会怪罪的。”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道谕旨,轻轻地放在桌上,随即敛袖道:“陛下早就知道夭北的顽疾坏骨,这次过来,就是让我协助大人,让插进去的那把剜骨刀,能剔下骨头。”
抗议的人们仍在粥摊前坐着,他们怀里捧着粥,渐渐凝结成块。往常不停劝诫的官员们此时也静默不语,赫连家的人坐在不远处,观察官府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突然一个妇人支撑不住,倒了下去,他们立马起身,叫上所有安排好的人准备呵斥,指责官府。
只见那群衙役拖起那妇人,随即掰开她的嘴将粥喂了进去。赫连家的人张着嘴,喊声卡在喉咙里出不去了。接下来每个倒下的人都如法炮制。渐渐的那群百姓也知道此法行不通,反正官府不放粮出去,与其饿坏了自己,不如体面点自己走,还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从第一个人喝完放碗后,其他人也跟着喝了起来,虽然仍旧是唉声叹气的。
赫连霏听说了这个情况后大怒:“这外面来的钦差好不懂规矩,岂知这祭祀大礼对我们夭北有多重要,他这样阻挠,过了不久他倒是回京过他的富贵日子了,让山神大人把不敬之罪安在我们头上!”
他底下的随从跟着他嚣张惯了,咬牙道:“二爷,要不我们……”
赫连霏刚要给他一巴掌,外面的守卫就传族长来了。赫连霏只能给了他脑袋一巴掌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赫连麦一进门就一脸不虞,赫连霏退散左右,让出主位给自己的大哥。谁知赫连麦并不坐下,而是提起他的衣领,怒声问道:“冯玉庆死了!!我不是让你别动冯玉庆的吗?!你他娘的你是不是活够了!”
赫连霏挨了自己大哥一顿骂,莫名其妙道:“老子没动啊!!”
赫连麦把他推到地毯上,赫连霏不得已半跪,而大哥居高临下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有没有动冯玉庆,你要是现在说了我还能帮你!你要是不说,我们都得死!”
赫连霏瞪圆了双目,右手并指举起:“我发誓行吧,我发誓大哥,我真的没动冯玉庆!刚才我那随从还让我给冯玉庆点教训,我还骂了他!你跟我说过的道理,我怎么会不懂。”
赫连麦在他二弟的再三保证下渐渐平息下怒火,取而代之的是不寒而栗的恐惧:“不是你……”他旋即想到什么,“只要不是你就好办。虽然我们这些年不服官府管教,但就算景献帝派了人过来……我们也只要还了赋税,这祸水漫不到我们头上来。”
他陡然念头一转:“可外面都在传是我们赫连家的把他杀了!这不可能是空穴来风。你管得住你自己,难不成还能把手底下那帮人各个的手脚都安置好!如果真是我们赫连家的人干的……那不都完了!”
赫连霏也慌了神:“这可怎么办啊大哥,我们要不要排查手底下的人啊!”
赫连麦:“对,没错,赶紧去查,但凡查出凶手是我们赫连家的,就给我弄死!弄得干干净净!不要让赫连家惹上一身骚!”
钦差一死,就是触怒天威,只要是死在了他们夭北,不管是不是他们夭北的人干的,不仅当地的官府要担责,他们这些目无王法的也迟早被翻出来!
听说那景献帝杀伐决断,若是景献帝决心要以此清洗他们,他们赫连家族绵延近百年的基业就这样毁在他们兄弟俩手里……以后下了地狱,还怎么面对列祖列宗?
思及此,赫连霏颤声道:“大哥……要不,我们干脆反了吧!”
这个提议刚一出来,赫连麦居然觉得是个好主意,可他立马就冷静下来否决道:“你疯了吗。喻皑兵强马壮的,六国都没能打败他,岂是我们一个小小的夭北能动摇的。”
赫连霏道:“那昌国侯不是死了吗,没了昌国侯,景献帝不足为惧。”
赫连麦啐道:“你什么消息,昌国侯早就又活了!这还能惹吗?!”
赫连霏顿时泄了气,砸碎了桌上的酒罐:“那还能怎么办,难不成就等死!把自己的脑袋提给昌国侯砍吗?!”
就在他的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突然有一阵妖风吹来,穿堂过户,吹熄了屋子里煌煌明亮的烛火。赫连兄弟是猎场上的一把好手,在黑暗的一瞬间就拔出腰间的刀,贴着后背警惕着。
空中传来一声轻微的破空声,赫连霏突然一声惨叫,只见他握刀的手突然被齐齐切断,肥大的手指像被砍下来的萝卜一样骨碌碌滚在地上。
赫连麦蹲下来查看二弟的情况,厉声狂喊道:“有刺客!来人啊!”
黑暗中悄无声息,突然大门大开。皎洁的月光从门口倾泻而来,远处传来闲庭信步的足音,长袍在地面上拖曳刮蹭出的响声。
元北庭从阴暗中走出来,雪白的长袍不慎沾上几点血,像是晕染而开的梅。他眸中是血腥的红,额上的印记闪耀,勾出一抹淡笑:“你是说,他们吗?”
四周本来是昏暗的,他这句话一落下,周围开始从点点星火到层光透亮,而数不清的尸体就像是突然坠落一般被一条细线悬挂起来,随着阴风摇曳,各自在光下展现出死前狰狞的丑态,宛若地狱降临,忽见魑魅魍魉。
光将他昏暗中的脸庞显露出来,他的眼尾下垂,摊手歪头,状似天真无辜。
他笑:“若是把脑袋提给我砍,倒是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