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北庭准备了很久,连政事都不管不顾的渊主,甚至为他塑体制了一套详细的计划。司怀昀看着他忙前忙后,突然想起皇后娘娘替太子哥哥筹办弱冠之礼时,就是如此前后忙碌,事事亲自过问。
至于他么,不过礼部选个良辰吉日,自然是比不上的。
他其实从未以此埋怨过任何,也从未去争夺什么。不过此情此景,忽然这般不合时宜地想起。
那些东西,原本就是争不过来的。
追风替他设计了一套衣服,以洁白的鹤羽制成,纯如天山皑皑白雪,由魔渊最好的绣娘亲手缝制。
元北庭笑道:“待你塑身完毕,定如天神降临。”
司怀昀跟着笑:“仿若你在赋我新生。”
元北庭听了敛起笑,眸子闪避,有些不自在似的:“陛下言重。”
司怀昀撑着下巴瞧他:“你已经僭越两次。”
元北庭极为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什么?”
司怀昀伸出两根指头:“第一次,你称我为‘天神’,岂不僭越了主神之尊?第二次,你唤我为‘陛下’,可我如今不过一介闲散王爷,岂不僭越帝王之尊?”
元北庭放下心来,这天地的规矩于他而言不过狗屁,只要不僭越了司怀昀,他自是肆意妄为,谁也不值他高看一眼。
司怀昀突然道:“我要你的八苦扇做头饰。”
元北庭一愣,随后点头:“都依你。”
司怀昀身体里的灵力能够为阴阳玦所转,所以塑身的地点也选在了灵气充沛,与阴阳玦同出一源的凌顶山。当初司怀昀的母后——鸣盏,就是在此飞升,元北庭还特地过来送了一程。也是在这里,天界发觉了司怀昀未消弭的罪孽。
元北庭将整座凌顶山封了起来。如今春来花开,凌顶山上花海层叠,灵气所孕育的灵蝶在花丛中翩跹起舞。
司怀昀身着那身专制的鹤羽衣,羽毛被缝制在他的袖子上,黑灰白色层次渐递,如同一双笼罩住他的羽翼。下摆竖长,像是美丽的翎尾拖曳,轻柔拂过凌顶山上娇嫩的花丛。发饰是八苦扇上其中四根扇骨所制,立如华冠。另外四根在元北庭头上,蜿蜒如藤。
他被蒙着一层眼罩,静坐在凌顶山上。他感受到有灵蝶落在他的手背上,心中忽而一颤。
——元北庭来了。
元北庭牵起了他的手,凑到唇边亲吻:“不要怕。”
司怀昀道:“不怕。”
元北庭一身玄色长袍曳地,莫名将凌顶山的仙境变得阴恻几分。他牵住司怀昀的手,手腕上的金镯与司怀昀的银镯碰撞出响声,额上的印记显现出来,更衬得他妖冶邪气。
他漆黑的眸子变成了血红色,手臂青筋暴起,握住的那只手从五指指尖中抽出千万缕碧绿的线,如同生长攀岩的青藤,缓缓爬上司怀昀的身体,缠住他每一寸经脉。
将三妖青藤在体内炼化成如此,世间唯有魔渊渊主能够做到。
司怀昀看不到的是,自三妖青藤从元北庭身体里钻出,就像是破芽的土壤被翻开,元北庭做的人皮也被撕裂得寸缕脱落,那底下比魑魅魍魉还可怖的伤疤显露出来。
尽管司怀昀看不到,元北庭依旧低下了头。
这就是他为什么央求司怀昀戴上眼罩,不要看他。
三妖青藤最后一缕线缠上了司怀昀,司怀昀或许是有点痛,所以手指稍微往上移了一点,可这一下,就触碰到了元北庭的疮疤,元北庭几乎应激般脱手而出。
司怀昀抓了空。元北庭抓了一块布匆匆蒙住自己的脸,随后将人帝方鼎请了上来。
司怀昀来不及想是怎么回事,塑体已经开始了。三妖青藤缠上了他的每一寸经脉,随即魔渊幽火随着这些藤蔓燎上来,他宛若每一寸皮肤都被掰碎,痛得差点忘了呼吸。
阴阳玦不断吐纳他身体里澎湃的灵气,在他体内反复游走。这种撕裂的痛苦在下一瞬就被暖意所取代,虽然还有残余的痛意,却没有方才那般难以忍受了。
最为漫长和痛苦的塑经脉过程居然一瞬就完成了,就算是大天使,当初也用了将近半刻钟。
接下来就是塑骨、填肉、化皮。
元北庭想起他在烧瓷人的时候。首先要找到合适的石块,化石为沙,捣洗成泥。随后做坯,压、捏、棒、拉多道工序手法。等已干或者半干后,便以工具雕刻,细细琢磨姿态,刻画细节。施釉以光泽,最后烧窑上彩。
烈火将瓷器烧得通红,若是温度不宜,就会出现裂痕。
所有的步骤终于要结束,元北庭放下心来。他伸手预备接住司怀昀,可就在这临门一脚,万事变幻。
周边天色骤变,从天光透亮到阴霾深重,像是雪白的宣纸突然被泼上墨。原本已经下落的司怀昀突然脸色一变,他眼前突然一白,心脏绞痛,吐出一口血来。他还没来得及想是怎么回事,经脉就开始寸寸爆裂,炸出团团淤青。
他霎时明白——塑体失败了。
四溢的灵气像是在他体内嗜咬的蚁虫,意图让他千疮百孔。
在死亡近在咫尺之时,司怀昀脑海中只想了一件事。是大天使那天告诉他的事。
他就知道,他不该贪恋这一时的。如今兜兜转转,还不过一个“死”字。
司怀昀握住旁边的阴阳玦,勉强以阴阳玦的充沛灵力将体内翻腾汹涌的灵力压制。
虽然戴着眼罩,但元北庭仍然能看见司怀昀似乎是看了他一眼,可他却抛下自己不顾,转身往天庭而去。
“怀昀——”他大骇,手堪堪掠过司怀昀的衣角,就像是抓不住逸散的光。
出了什么岔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他一时近乎惊慌失措。
元北庭在体内炼化三妖青藤,每一寸经脉都有损伤,再强的愈合能力也需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更何况这是在凌顶山上,离天界十分近,对他来说,就如同碧落仙泉一样让他不适,如今怕是他最虚弱的时刻。
他的手还未来得及放下,滚滚云层中突然一道雷电乍现,甩出两条锁链,绑上了他的手臂。为制住他的动作,猛地一拉。云层翻涌了道道雷劫,顺着锁链上极强的镇压劈向了他,元北庭一瞬间被封锁住魔气,他圈住凌顶山的禁封圈瞬间破裂。
与此同时一起碎裂的,还有桃花源和永昼宫地宫的禁封。
袖中的一张极为粗糙的黄纸飘散出来,元北庭伸手想去抓。狂风凌乱了他的衣服,遮住了他的目光,可他依然记得,那张黄纸上写的是“一世无忧”。那是怀昀赠送给他的祝愿。
可镇压之人似乎惧怕他以此翻身,连忙劈下一道雷,那张黄纸怎抵挡得住,一瞬间便灰飞烟灭,落在元北庭手中的,不过一捧灰烬。
无忧,不过灰烬。
他陡然半跪下,在片片禁封飘落而下的时候抬头,眼前是嬴梵以及天界众神官。他下意识就要反抗,随后,嬴梵身后众神齐声念诀,金色的神文在他们身边盘旋,加附在锁魔链上,替他又上一层枷锁。
元北庭在这重重枷锁下站了起来,锁魔链由于他的挣扎而晃动,他体内未愈合的伤口被扯开,越是挣扎不休,越是痛苦不止。
这种痛苦,神鬼难受。可面前这邪魔,却分明是个不死不休的疯子!
众神敛袖而立,金灿如同天边耀日。而元北庭这边魔气翻涌,粘稠如沼泽,反复挣扎的样子像是索命的恶鬼。
嬴梵冷声道:“还请渊主稍安勿躁。”
元北庭怒极:“主神陛下也会用这种下作法子来审问罪人吗?”
嬴梵低垂着眼:“对付渊主这样的人物,用些手段让你伏诛也是不打紧以及必要的。”
“都是你……”元北庭看着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电光火石间,那些所有串联不起来的线索,突然就变得可以解释了。
赤庸怎么可能知道天平歪斜,知道魔族契约是否解封。若不是赤庸以魔族契约控制幽火边境的魔兽,司怀昀也不会被灵气充斥,如今才要锻体重塑。
锻体还失败了……他这样一想,便更加怒火中烧。
究竟要怎样?!究竟要把他们逼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嬴梵也没打算隐瞒:“孤只不过传达天道的消息。这世间所有人都有资格知道天道的消息。”
元北庭只觉可笑,他又晃了一下锁魔链:“嬴梵,你最好能将我永生永世锁在这里。”他声音甜腻而阴狠,“您猜这东西可以锁住我多久?你们这些人加起来,又可以拦住我多久?”
众神顿慌,这个因为一个人而与他们妥协的邪魔,若是束缚一死,他们又该拿什么来控制他?
嬴梵淡淡道:“困不住你的,孤明白。”他垂下眸,似乎看见了什么,顿觉不妥,于是挪开目光,“不过只需制住渊主一时半刻,这便够了。”
元北庭厉声:“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嬴梵以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向元北庭,更多的似乎是一种不解:“你到底在执着挣扎些什么,按照你的实力,你能与天地同寿,活千秋万代。百年不过是岁月长河中的一朵浪花,不值得铭记不忘。”
元北庭抬眼,有些狠戾:“我没有你这样伟大,我只活有他的百年。”
其余于他,不过行尸走肉苟活于世,算不得活着。
嬴梵越发不解了。眼前的魔渊渊主是这样,鬼王也是这样,就连他那道高德重的师尊,也是这样。
情之一字,如今于他而言,就是拖人下地狱的恶鬼,沾上了就有数不尽的麻烦,有增长不休的贪欲,否则为何他们一个个都这样状若癫魔。
他曾从陈睦状罪簿中看过喻皑的一生。喻皑那样的人,没有底线的恶,毫无同理心的屠戮,只依从于利益的算计,就像是一块流脓的烂疮,让他恶心不已。
“他为什么会这样?”元北庭突然问他。
嬴梵不明所以。
元北庭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只是一笑:“就算那是他本意,那又怎样?”
“世人皆罪他,我来偿他。”他说。
就算他是屠杀我几百次的凶手,我也心甘情愿被他的刀子捅得穿肠烂肚。
就算他递给我的美酒是一整杯蚀骨的毒,我也会一饮而尽腐烂在他怀里。
就算他不爱我。
我也依然爱他。
“你这疯子……”嬴梵有些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