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梵遣散了其他神。他独留在这,静静地看着元北庭。
元北庭没有再挣扎,嬴梵知道,他是在养精蓄锐,等到伤势一好,就冲破这道枷锁,那个时候,没人能拦住他。
就在这时,一道影子出现在凌顶山上。元北庭骤然睁开双眼,他的眼睛如同怨毒的蛇一般盯了过去,冷道:“箜茸,你胆敢欺骗本座,你有几条命?!”
妖王静静地站在主神嬴梵身边,漠然地看过去:“自是不敢欺瞒渊主。”
元北庭心中怒火无处发泄,于是他站了起来。虽然这两条锁魔链是专为他而制,但也不过只能制住他一时半刻,方寸之地。主神他杀不了,区区一个妖王,他还杀不成吗?
下一瞬,他幻化为原形,浓如昼夜的魔气自他身边拔地而起,锁住他的锁魔链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声。
嬴梵还没有任何动作,箜茸却抬起了手,元北庭正要一爪拍向她,只见她五指微微收拢,元北庭顿时觉得经脉好像被什么锁住了一般,翻身倒地,变回了人形。
“我说的无一字错漏,锻体本应该成功的。”妖王蹲了下来,一字一句森然道,“如果渊主身上没有我妖族三妖青藤的话。”
就像是魔渊幽火只能是魔族蛊魔控制一样,三妖青藤只能是被选定的妖王所控制。
之前是因为元北庭太过强大,就算她是三妖青藤的命定之主,也无法通过三妖青藤对元北庭产生任何影响。但元北庭如今成了这副样子,她也有了一些可以制衡魔渊渊主的能力。
元北庭的脸被布遮住,她伸手想要扯下来,元北庭顾不上狼狈,往后退了一步。可他的经脉还被妖王封着,还有锁魔链捆着,他根本躲不开。
箜茸的手拉住了他的布,要揭开他的满目疮痍。
元北庭往后缩,被箜茸拉下来一个角,而他又低下头往剩下的遮蔽之地藏去,狠声嘶哑着:“我要杀了你。”
箜茸莞尔:“渊主迟早会让我死的,就像是景献帝那样。你们俩,都恨不得我死。”她说到后面,居然真的笑了出来,好像在说什么笑话一样。
她正要往下拉扯,却突然被一只手制住,她转头看过去,是嬴梵拉住了她的手。
嬴梵轻声道:“够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元北庭的罪,自有陈睦状罪簿来结算,擅自行刑,是为不敬。”
箜茸比嬴梵矮了一截,所以她低下头时,嬴梵没有看见她的表情。
不过她松开了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头对元北庭道:“您知道您的母亲是谁吗?”
元北庭抬头,他撑起自己的身体,在锁脉、锁魔链和神力的三重压制下,他只感觉身体如千斤重。
箜茸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冷笑着道:“您这么多年,都以为,她只是一只为情爱所折磨,而陷入疯狂的八尾灵猫吧。”
“她也真是聪明,毕竟人们总是更容易相信有痴心于爱情而痴狂的女人,而没人会相信世间有因野心勃勃而背叛主人的女人。这就是世人刻板而庸常的认知漏洞。”
“妖族四大护法之首,八尾灵猫眉怜,以月华为器,因盗取三妖青藤背叛护法誓言,状若疯癫。而你,妖魔混血的蛊魔,便是那位护法的后代。她拼尽所有,将三妖青藤种植在你身上,让你成为这世间第一等魔渊渊主,呼风唤雨,无人能敌。”
“眉怜,眉怜,人们皆以为她的名字是出自她那惹人怜爱的眉眼。”
直到她翻开在妖族王宫里的记载,才明白,她的名字分明出自《唐才子传》中描写孟郊的那一段,“未尝俯眉为可怜色”,她从不做惹人怜悯之态,若是有人拦她的路,她便要杀出一条路来。
“所谓情爱,抑或是怜爱,都不过她掩人耳目的工具而已。哈哈哈!多么感天动地的母子情!”
她狰狞着笑:“而我妖族,虎落平阳,任人欺凌。”
元北庭怔住。箜茸继续道:“看来渊主已经想起来了,在你父亲自爆欲拉你下地狱后,她不是因为恨想杀你,而是借由将三妖青藤种在你的身体里。你难道不是从那时起,愈合能力就变得非常强?”
“所以……”元北庭一霎那想通了,“你说将三妖青藤种植在我身体里,魔渊幽火可以摧毁它的灵气,只保留修复力。但我体内有三妖青藤,所以灵气根本不会消失,反而会更加旺盛。”
箜茸道:“得罪您的确没什么好处,但八尾灵猫把三妖青藤放在您身上,这性质就变了,渊主。”
元北庭眼睫颤动:“你胆敢暗算我。”
箜茸状若讶异:“怨我?我说了,如果你身上没有三妖青藤,锻体就成功了。你应该怨你的母亲,或者怨你自己,而不应该怨我。”
元北庭怒喝:“我杀了你!”
“杀我?!你来!你来杀我!你杀了我!!”箜茸突然厉喝,面容彻底扭曲,随后又抱着头低声喃喃,“求求你了,渊主大人,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她刚开始是笑,越笑越夸张,随后凄厉道:“我求求你,你让我求求你吧!求你的景献帝放了我姐姐,我想求他,他为什么没给我这么个机会?!我可以跪下来求他,我可以磕头求他,他想让我怎么求他!我都可以求他!”
“让他放了我姐姐……我求他……”
她掩面痛哭。
“那你来杀我——”元北庭道,“你怎么不来杀我——?!”
他们都快疯了。
妖王抽噎着,她恶狠狠盯着元北庭:“主神陛下说,会让你们都罪有应得,我就在这等着呢,元北庭,我就在这等着。你和你的陛下,都别想好过!”
嬴梵上前,他手中出现了陈睦状罪簿,书页哗啦啦翻到了元北庭那一页。嬴梵道:“你只要偿还了罪孽,孤也会放你离开。”
陈睦状罪簿上出现一道幻影,随即从幻影中投射出一道光到元北庭身上。这是探查灵魂的光,罪孽深重的灵魂乃是污浊的黑,就像喻皑的灵魂一样。
可当那束光照到元北庭身上的时候,嬴梵万年不动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疑惑,他甚至觉得陈睦状罪簿坏了。
因为元北庭的灵魂,居然是极其璀璨的金色——没有一丝杂质。这种灵魂,只有至善至纯之人才会拥有。元北庭此魔,当真是八竿子都搭不上边。
箜茸的脸色一变。
元北庭额间的印记璀璨闪烁,嬴梵看了片刻,不可思议地自语:“逆转罪罚的晏鸾印?世上怎么会有人肯心甘情愿用这种术法?!”
元北庭的双眼极为缓慢地眨了一下。
晏鸾印……那难道不是罪奴印吗?
古有神鸟,名为鸾,身披五彩,双飞翼,见则天下安宁,乃春神使者,赋世间新生。
“吾愿以吾之血肉,吾之灵魂祭告四方神鬼,逆转善恶、逆转阴阳、逆转死生、逆转赏罚。”
傀儡置于层云笼罩之处,天雷滚滚之下偿还罪孽,百锤万锻之下销骨剥皮。
司怀昀只记得,大天使跟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手腕处的印记烫得发紫,体内的灵气还在不断撕裂着他。不过他此时顾不上这些。
好在这些灵气无差别攻击,将天雷的禁制撕开一个口子,很快,他就来到了这一片赎罪之地。
这里仿佛天地未开,天和地之间连得很近,将光压制得毫无喘息之所。只有当天雷劈下时,这片地方才会出现短暂的光亮,像是一闪而过的流星。
他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直到脚下突然有跳动着的手伸出来抓住他的腿,意图将他拉下去,司怀昀才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当时那仙界的小仙洛水意外发动能力将他拖了进来,元北庭进来后喂血救了自己,问及此地的时候,元北庭还有瞬间僵硬。
毕竟他向来不会撒谎。
这里有无数挣扎的灵魂,他们生前的怨气无处释放,连魔渊巨渊都容不下他们的怨气,非得先来这地方释放怨气,才能再入轮回。
什么样的发泄都有,温和一些的反复咒骂撕咬,狠戾的就将自己的仇人千刀万剐,油锅烹煮。身边有无数哀嚎,仇怨,凄厉得恨不得去死,这些惨叫分不清到底是怨魂的,还是那些赎罪的。
其实他们已经死了,可痛苦不会因为死去而停止,邪神未现世,所有的怨气化解,只能是以怨报怨,否则至死也不休。
此地与阿鼻地狱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司怀昀找到了那尊傀儡。当他靠近的时候,手腕的印记拼了命的发烫发亮,像是烛火要将他燃烧。他凑近了去看,看到了那张和元北庭一模一样的脸。
傀儡呈跪姿,垂着头闭目而息。他的身边黑雾翻涌,无数痴魂怨鬼在他身边缠绕,撕咬着他,痛斥着他,诅咒着他。
在这里,都是滔天大罪的死人在这赎罪,只有他,活着就造了一具傀儡,在这被天雷处以刑罚。
岁岁年年,反反复复。
司怀昀似乎有些支撑不住了,他慢慢的在这具傀儡面前跪了下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双手捧上了傀儡的脸,傀儡仿佛从梦中惊醒,睁开了一双漆黑的眼。
傀儡有些震惊,他这副身体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一开口,声音嘶哑:“……你怎么在这。”
“谁……是谁告诉了你。”
“是不是很痛?”司怀昀双手捧着他的脸,甚至不敢用力,似乎生怕撕裂了伤口,也成了加害的凶手。
傀儡极为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没有。”
可那不是碎尸万断么?可那不是烈火焚身么?
司怀昀伸手去抚摸傀儡脸上的刺字,这上面的血痕已经太久了,久到有些黑了。
傀儡知道他要做什么,极力推阻着:“不要……不要……”可他一动都不能动,用眼神哀求着他,像是让他宽恕自己的罪行一般。
司怀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鲜红的血一涌而出。他将自己的血滴在了傀儡的脸上,刺字吃到了新鲜的血液,立马变得鲜艳夺目。而傀儡的脸也慢慢发生变化,逐渐变成了司怀昀的样貌。
后面的冤魂刚开始在愤怒地叫嚣,后来是疑惑,到了如今,他们重新扑上了那具傀儡,再次撕咬着。
元北庭的意念似乎还未消散,他近乎崩溃,若是他在,定然已经垂泪。
可惜,他也不能为他拭泪了。
元北庭快要疯了:“我因你而活,你却为我而死,这算什么?”
司怀昀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只能靠在那傀儡身上。他伸手将头上的八苦扇摘下来,长发如墨披散,他从未这样不顾衣冠之礼,不过人之将死,何须这些做陪衬。
八苦为何?
喜怒哀乐,爱憎痴贪。
“元北庭……”
他的声音微乎其微,好像风一吹,就要散了。
“你骗我。”
八苦难平。
就在凌顶山上,这一刻,元北庭的身上突然爆发出巨大的黑雾,那浓稠的黑雾翻滚着往天庭飞去,元北庭想要伸手去抓,可就像他抓不住司怀昀和符箓一样,这些东西,他也抓不住。
他额间那枚印记原本红如血,此刻却随着黑雾的飞去而消散。这个他向来羞于示人的印记,一经散去,他被吓得肝胆俱裂。
“不——不要——”他魔态的双眼忽然变得炽红,就好像弥补那飞散的印记一般,他仰天嘶吼,周围魔气刮起飓风。
天庭中,用两座神殿镇压的锁魔链开始剧烈晃动,碰撞发出的刺耳响声震耳欲聋,神殿被摇晃得往下脱落,哐哐的往下塌,天庭众神大骇,连忙去稳住神殿。
嬴梵手中出现神杖,他往凌顶山上一顿,出现一道遮挡的屏障,挡住翻涌的魔气。
原本仙气缭绕的凌顶山霎时被浓稠的魔气吞噬,像是流动的纯黑幔布,他的脚底下如蛛网般裂开,方才明明还皓月当空,此时仿佛月落魔渊。
魔气从地底下渗透出来,化成一条条吐着信子的小蛇在凌顶山上乱舞,缠上那两条粗如巨藤的锁魔链,又被上面的神力消融,像是水一样往下掉。
“疯了!疯了!这疯子疯了!”一阵咒骂突然传来。随即,一道凌冽的鞭子甩上了元北庭的锁魔链,却不是替他挣脱束缚,而是将他捆绑。
悯宣厉声道:“元北庭!你清醒一点!”
元北庭怎么清醒得了,他只觉众叛亲离,世界崩塌:“凭什么?!凭什么!!这天地的规矩是什么?!”
悯宣又骂了一句:“真服了第一次死吗,一回生二回熟——!”他拽住魂鞭的手突然被攻击了,他定睛一看,顿时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