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松砚用湿巾擦着脸,一下下动作没个轻重,脸颊两侧已经被蹭得泛起不正常的红,但他站在黑暗里,也没人能看见。
林庚拎着热梨汤赶回来时,只看见小李正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东张西望地找他。他跑过去问:“楚松砚呢。”
“就在那儿。”小李按着记忆一指,当他们逆着人流挤过去时,却发现原地空空如也。
“诶,人呢?”
楚松砚却已经忘记了这两人的存在,他感觉脸上的妆已经卸得差不多,就把湿纸巾随便扔到了一旁的垃圾袋里,然后拖着腿,一步步极其缓慢地往旅店相反的方向走。
电路老旧失修,今晚怕是修不好了。
他一路走到再也看不见人影的巷街,才慢吞吞地弯下身子,坐到了个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他就像是藏匿在黑暗里的影子,只想这么安安静静地歇一歇,缓和下出戏后的空虚感。
楚松砚摸了摸口袋。
哦,忘了。
他没穿外套,烟也没带在身上。
楚松砚舔了下干涩的嘴唇,干脆撑起脸,盯着天边发呆。
现在他身上火辣辣的,尤其是喉咙里,像发高烧的前兆,但楚松砚没怎么放在心上,依旧坐在那儿吹着冷风,感受着身体慢慢被冻僵,手指关节也开始变得僵硬。
楚松砚动作温吞地把手伸进衣领里,扯出贴在胸口处的暖贴,捏在掌心里取暖。
不知过了多久。
他听见远处传来一道踩雪的吱嘎声。
楚松砚没什么反应,依旧捏着暖贴发着呆,直到一只冰冷的手强硬地贴到他额头上。
“手真凉。”都不用看过去,楚松砚就知道是谁,因为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水味,这就像是顾予岑身上贴着的无形名片,每个闻过他身上香水味的人,都会将这股香味和他的脸贴合上,甚至挂上等价标签。
顾予岑没收回手,开口说:“是你额头太烫。”
“你发烧了。”顾予岑笃定道。
“你手太凉,试出的温度不准。”楚松砚挪开脑袋,问他:“怎么找过来的?”
“这一片就这一串脚印,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往这种荒僻的角落走。”顾予岑淡淡道:“只有你像个野猫一样,乐意探寻这种方位。”
楚松砚想笑,但面部肌肉已经被冻僵,只得扯扯唇角,露出个不伦不类的笑脸,“这几天好好歇歇吧,我不想再每晚被迫加班了。”
“然后开拍之后演得一团糟,再挨骂?”顾予岑反问。
“不至于,顶多差点儿意思,还称不上一团糟,你多担心担心自己吧。”楚松砚现在心情差得很,根本说不出什么散发善意的话,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直言道:“之前多少回都是因为你的原因,才中断拍摄,耽误大家时间。”
顾予岑的手再次凑近,但这次不是去试楚松砚额头的温度,而是一路向下,格外用力地掐住楚松砚的下颚,掐得他闭上嘴,没法再继续说下去。
“楚松砚,你发现没。”顾予岑突然笑了,他慢条斯理道:“你每次心情不好,我都能第一个察觉到,因为每次你都会对我说很难听的话,就差指着我的脑袋骂。”
楚松砚冷静地觑着他,不挣扎不狡辩。
顾予岑松开手,说:“林庚在找你。”
“知道了。”楚松砚说:“那也轮不到你过来。”
方才顾予岑那一下,掐得他齿关都跟着疼,还真是毫不收力。
楚松砚直接站起身,准备原路返回。
“这就走了?”顾予岑盯他背影,问。
“你在这儿,我就不想继续待在这儿了。”但这次,楚松砚又补充句:“看见同事,心情不好。”
他抬步往外走,没走出几步,顾予岑便快步跟上,伸手掐住了他的后颈。
“这儿的环境也挺适合刚才那段戏的。”顾予岑仰头看了眼月亮,说:“而且走出巷子后,还挺亮的。”
楚松砚扯掉他的手,说:“不加班。”
但顾予岑不让他走,手被扯开,就接着去抓他的小臂,无论如何都要阻挡他接着往回走的脚步。
顾予岑将他的肩膀掰回来,让他正对着自己,楚松砚能明显感觉到,吹冷风吹久了,加上顾予岑这番胡搅蛮缠,他的脑袋愈发昏沉,甚至有些像剧本中张傺迷茫得分不清幻觉与现实的状态靠拢。
楚松砚的耳鸣也愈发厉害,一片嗡鸣声中,是顾予岑一声声叫他哥。
但他看见顾予岑翕动双唇。
顾予岑叫的是:“张傺。”
他还说:“我不想让你走。”
这是迟暮在挽留张傺,不是顾予岑在挽留楚松砚。
楚松砚愈发烦躁,想挣脱他的桎梏,但随着挣扎,下一秒,顾予岑整个人便贴上来。
一瞬间。
耳边的嗡鸣声笼盖天地。
顾予岑吻了他。
楚松砚愣在原地,他看见,顾予岑闭上了眼。
这下,楚松砚也感觉到,顾予岑身上其实是温暖的,至少,他唇齿间的气息是灼热的,烫得人脑袋发晕。
这也是那晚讨论时,顾予岑一反常态,从“保守派”、“一心只为过审”的壳子中退出来,提出的建议,他认为,如果一切虚幻中要穿插出一条最让人无法质疑的真实线索,那就是张傺和迟暮两人难以自抑的象征——吻。
很可笑,吻能代表什么。
这当然被全票否决。
顾予岑却也没说什么,仿佛只是玩心突发,随口说出的一句玩笑话。
楚松砚向后退,但或许是高烧来得太快,将他整个身体都烧得无法动弹,他的心肺都干涩涩的,大脑空白一片。
他现在应该是以什么身份来面对这个吻?
楚松砚?
不,那样的话,这个吻根本不该存在,顾予岑想吻的从来不是他,包括当初两人刚搞在一起的时候,那一个个咄咄逼人的吻,真的是因为顾予岑想要亲吻他这个叫楚松砚的人吗。
不是的,顾予岑只是误打误撞地推开欲望的大门,碰巧他楚松砚就在他身边触手可及,碰巧他们都享受欲望的沉沦,所以才一拍即合,才有了那么一段互相舔舐彼此的时光。
否则,顾予岑也不会在他得病后,虚与委蛇,只为用张旻年来给他当头一棒。
那一棒打得实在太干脆利落,将楚松砚曾经小心翼翼藏着、无数次告诉自己不应该存在的贪恋丢给打得粉碎。
楚松砚觉得自己的头脑好像又清醒起来了。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顾予岑,是迟暮,是一个正在被演绎的角色。
而顾予岑,或许是无法出戏,又或许是,只是想假借“迟暮”的躯壳来打发时间,玩一场角色扮演游戏。
作为演员的你,是否也掌握了演员的基本法则——你可以爱上剧本中的某某,但杀青后,请毫不犹豫地遗忘剧本外的扮演者。
楚松砚感觉自己的脑袋越来越重,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嚅嗫双唇,轻声说:“你不是迟暮。”
这是剧本中的台词,又是否只楚松砚想对顾予岑说的话。
顾予岑睁开眼,扯掉外套扔到一旁。
雪地里,他们继续演完了方才被中断的戏。
顾予岑的身上沾满雪,而楚松砚却没法再次流出要求中的那滴泪。
一个在戏中,一个在戏外。
最后,是顾予岑将楚松砚抱回去的。他避开人群,选择了一条被封锁的小道,从后门进了旅馆。
楚松砚被放到被褥里的时候,已经烧得失去了意识,浑身滚烫,仿佛刚被人从熔岩中捞出来。顾予岑将毛巾泡进热水,拧干水,替楚松砚擦干净身体后,又拿起一旁林庚买的酒精,再细致地擦到楚松砚身上。
弄完后,顾予岑用毛毯裹住楚松砚,又裹了层棉被,而后将他抱在怀里。
楚松砚时不时睁开眼,但他的意识始终是模糊的,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他只是固执地一次次睁开眼,就像是曾经被抛弃过的人儿,再次沦落到不堪境地后,也始终记得,这次再被人扔掉,他还要爬回去。
谁也别想彻底把他扔掉。
他会自己爬起来的,
他不会接受死亡的命运。
顾予岑将脸压到楚松砚的额头上,感受着对方滚烫的体温,直到最后,再也分不清这抹灼烫究竟属于谁。
以前在乡下的时候,楚松砚也发过高烧,那时候顾予岑就是这样照顾他的,只不过,体温恢复正常后,再次清醒时,楚松砚就把一切都忘了。
他的大脑像是有一套自己的规则。
在这个规则里,每次他陷入困境,都只能靠着自己爬出来,所以一旦有人伸出援手,他先是下意识地抗拒,如果被迫接受,他会自圆其说,自己重组记忆,将“被救助”的事实遗忘。
所以这人啊,他记不住你对他的好,只记得住你对他的坏。
瞧瞧,现在不就彻底证实了顾予岑的猜测。
楚松砚面对他时的防备,完全是死死记住了“张旻年”那件事,楚松砚根本不记得,他曾经对他很好,甚至连带着面对那些满嘴碎话的邻居,都压抑着情绪,尽量保持平和。
楚松砚也不记得,当初张旻年可是和他妈说过不少,“松砚哥应该是孤儿吧”、“他在阿婆家免费吃喝,肯定要出力干活啊”。
他就记得顾予岑对他的坏。
顾予岑当初收到江酖贺的邀约时,其实没准备接这个剧本,毕竟江酖贺上部戏惨遭滑铁卢,如今他完全可以涉猎全新的领域,去尝试之前没接过的剧本类型,或是先放置下工作,回顾家处理好一切,把那些恼人的东西都彻底解决。
但他得知是楚松砚推荐的自己,而且他看了剧本,也看了“张傺”这个角色。
当时他的第一反应是——
张傺很像楚松砚。
张傺是被迫困在某段时间线。
而楚松砚是主动将自己困在某个规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