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十二月中天气,日正短,转眼便晚了。
走出七八里路,金莲忽的“嗳呀”一声。武松看时,见她回头向来路张望,笑道:“一只鞋给镫蹭掉了。”武松晃亮火折,往回走了两步,地上寻见一只男子丝鞋,拾在手里。将金莲搀下骡背,便背过身去,将行囊重新驮垛整齐。
手上扎缚,问道:“嫂嫂长途奔波,怎的还带把琵琶上路,不嫌累赘?”
金莲道:“这是奴吃饭的家生。感激它还来不及,怎敢嫌它累赘?”
武松道:“此话怎讲?”
金莲遂将清河出来,怎生遇见恶僧,怎生设法逃脱,又是怎的遇见磨镜老人,当了钗梳,买把琵琶,唱曲换钱北上之事,一路上说了给武松听。武松一旁行走,一开始还问一两句话,后来便不再问,沉默下来。
暮色深沉,金莲也不察觉他异样,咭咭咯咯,说到紧要处,骡背上自家前仰后合,笑不可抑。道:“沧州出来,不合遇见一伙剪径强人,说是强盗,穷酸饿醋——穿得倒比乞丐还寒酸些!听说叔叔名字,好歹放了奴过去,过去便遇见师父——后头的事情,叔叔想必都听说了。”
武松道:“怪道不见了嫂嫂头上簪子。”
金莲道:“路上有个急用钱财处,都使当了。奴虚度廿三载春秋,还不曾像这般给金钱难倒过。幸而有这对簪子救急。”
武松道:“恁的,叫它有个用处,最好。”
金莲道:“在吴桥镇时,还曾遇见一对兄弟,不合忘记姓名,也是给一文钱难倒,给人背盐,反吃了官司,给打作个贩卖私盐。”
武松道:“这是重罪。”
金莲道:“是啊!才十六岁。那个哥哥处处维护兄弟模样,倒好似——”
话犹未毕,忽闻山岭间一声长唳。金莲吃了一惊,循声望时,原来是个夜行怪鸟啼叫,拍拍翅子,穿林打稍,倏地飞过去了。但见眼前耸起好座高岭,月从东边上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
金莲不觉驻缰观看,道:“好壮大月亮。”武松道:“岭上观看时,还要明亮些。嫂嫂请随我来。”金莲道:“不是说莫赶夜路?”武松道:“说的是嫂嫂独自行路时节。如今有武松在。”
将坐骑缰绳牵在手中,趁着月明,一步步上岭来,便值初更天色。并肩立在岭头上看时,高山峻岭,峭壁悬崖,月色明亮如同白昼,灼灼地照在山里,将山岭照得清明。
二人看着月明,都不说话,一路慢慢走过岭来。前面一片林子,听得有人笑声。金莲诧道:“却又作怪!这般一条净荡荡高岭,哪讨人烟?难道当真有狐精山怪?”
武松将眉头拧了,却不言语。引了坐骑,走过林子那边去,睁眼看时,只见松树林中,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草屋,推开着两扇小窗,一个先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窗前看月戏笑。
金莲不禁嗤的一笑,悄声道:“好个道人!荤素不忌。”
武松不应,扯了她便走。不合一声娇笑已吃那先生听见,喝句:“何人在此发噱?”将妇人向屋内一推,手里擎一口剑,翻身托的跳将出来。睁眼观看时,却见溶溶月下一个头陀,同着一个美貌瘦小书生,不由得一怔。
武松见暴露行藏,早立定脚步。那先生收了宝剑,打个问讯,客客气气地问:“不敢动问,师父仙乡何处?怎的夤夜在这荒山孤岭上徘徊?”
武松答道:“我兄弟二人自阳谷县来,如今往青州去,贪赶夜路,失了宿头道路,误入道长宝观,休怪,休怪!由我等自去便了。”
那先生向金莲身上打量两眼,笑道:“自古僧道不分家,都是山间林下出家人,谈甚么冲撞冒犯?夜寒风冷,二位不如就在这里宿上一夜,平明再行。贫道这里自有一杯水酒管待。”
金莲听闻,便有些不自在。却听武松答道:“恁的,有僭了。”唱个喏谢过。
那先生微微一笑,使出个道童来,将二人引至一间草屋当中,自去了,不多时又将了一盒酒食到来,武松接了。金莲看时,屋内陈设齐全,却只得一张炕,心中便自一跳,看武松时,已自解下腰间缠袋,肩上行囊,往桌上安放了。
金莲道:“这地方不似个清净修道人所在。叔叔不怕么?”
武松道:“岭上风寒。他有几间屋子在这里,却也对付得过一夜,总胜过林间捱上一宿。带着嫂嫂赶路,不比武二单身时节,这里将就一晚,明早再行。“
金莲扑哧一笑,道:“我不信叔叔捱得野地里这般寒冷。”自去忙碌铺床排枕。
武松道:“嫂嫂不知。武二行走江湖时,林间也睡得,野地也睡得,滩涂也睡得。最怕下雨,要向人家屋檐下躲避,那时便要看主人脸色。”
金莲正俯身铺开被褥,不觉便住了手。听他道:“有月照亮,有酒荡寒,簇一堆火,一夜也就过去了。只是哪里月色,都不比家好。”
金莲笑道:“往日我只晓得清河县里月亮什么颜色,谁知有一天荒郊野岭里看这月亮。”
说话间已将床铺铺妥。她咬了嘴唇,忸怩片刻,最后还是问了一句:“今晚怎么睡?”
武松回头看了过来,瞧见炕上床铺,一怔,随即便低了头,道:“今晚嫂嫂只管安睡。万事武二自有措置。”
金莲听他语气冷淡,赌气不脱衣裳,只卸了头上巾帻,和衣向床内卧了。武松不予理会,自去安排布置,将送来的饭食倾倒,一壶酒泼了,空壶还将来安放案上,行囊中翻出一样物事,于炕沿坐了。
金莲半晌不闻动静。偷眼瞧时,小叔脱了直裰,一件内搭白布衫儿褪至腰际,赤了上身,背对了这边,正自上药。月光映了他背上新决断的棒疮,遍布上背,纵横交叉,大半结了血痂,小半尚未愈合。
金莲吃了一惊。心中各种羞怯幽怨,悸动恼怒,霎时间皆化作无尽怜悯。掀开被褥,坐起身来,道:“我来。”
武松侧了身子,正自费力上药,听见金莲过来,手上动作一停。他未说话,也未推脱,迟疑一会,将药膏交过,背对她坐了。
金莲跪坐炕上,指尖挑起药膏,于小叔背上伤口薄薄敷了一层,道:“上回东平府里打的四十棍刚好,如今倒又添了新的。”
武松不答。金莲问道:“断了几杖?”
武松道:“止断了二十。老管营使钱通了,断得棒轻。”
金莲道:“肋下这处不似新伤。”
武松道:“景阳冈上,吃那头大虫前爪带了一下,不十分重。”
金莲叹道:“却不是官家棍棒比老虎厉害。”
上妥了药,要寻干净绷带扎束时却无,行囊里翻找,捡出一条石榴红裙,孝中穿不得了。道:“奴的旧衣,叔叔莫嫌。”一顿撕作一堆绷带。武松道:“不消生受嫂嫂。”接在手中,自行结束。金莲遂回去倒卧了。
武松缚扎停当,套上内搭布衫儿,穿妥直裰。仍旧炕沿上正襟危坐,静默片刻,问了一句:“嫂嫂的伤好些?”
金莲只作睡去不答。武松便不再问,吹熄灯火,向炕上外侧卧了,轻轻地将一把戒刀抽出鞘来,烂银月华似的一条,把来横在身边。
金莲裹在被中,转头睫毛底下去望那刀。但见刀锋上月华流转,似一泓秋水,横在二人中间。武松和衣卧于外侧,背对了她,呼吸沉缓,似一座山。金莲路上奔波了半日的人,闭了眼数他一呼一吸,数得一会,逐渐宁定,睡意涌将上来。
正迷糊间,忽闻见个妇人娇笑起来,笑得咯咯的,随即戛然而止。金莲刚朦胧睡着,给这笑声惊醒。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忽而一个翻身过来,将她抱住。
金莲大吃一惊,一颗心顿时怦怦乱跳起来。芳心无措,正要开口,武松已抬手掩住她嘴,压低声音,喝声:“休要出声。”说犹未了,门扇碰了门框,喀答一响,听动静似有个人摸进屋来。
武松一手搂了金莲,一手早将出鞘的戒刀轻轻抽在手中,屏息凝神戒备。金莲吃他裹在怀中,心头小鹿乱撞,身后武松呼吸不乱,只比平时略微急促。他满身皆是药膏辛香,胸怀坚实滚烫,那串人骨念珠却硬梆梆、冷冰冰,悲风满路,横贯于二人中间。
进来那人蹑手蹑脚,向床边摸来。借了月光,见床上头陀脊背向外,搂了个人在怀中,背心微微起伏,睡得正熟。一把戒刀合鞘搁在床沿。伸手取案上酒壶晃晃时,已然空了。拍手笑道:“倒也!倒也!”便去摸床沿戒刀。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早翻身跳起,大虫般一剪,一扑,将那人扑倒提过,一把拎在手中。戒刀架上,喝道:“你嚷时,便是一刀!”
来人唬得木木怔怔,满口里只教:“师父饶命!师父饶命!”武松定睛看时,来的原来是刚刚那个道童。手腕使力,刀锋往下一压,喝道:“你师父叫你送蒙汗药酒水与我吃,又叫你半夜来探,总是没安好心。是想谋财害命怎的?”
道童道:“师父饶命!师父饶命!俺师父却不是图你钱财,他自家不缺。原是瞧出你身边带个女子,看她颜色生得美,故而起心要害了你,将她强占。”
话犹未了,武松手起处,铮地一声响,只见道童的头落在一边,倒在地下。武松早将尸身踢在一边,戒刀拭净了血,还入鞘中,喝声:“嫂嫂休动!”往外便走。
金莲跪坐炕上,听闻外面一个声音大叫:“好头陀!竟敢杀了我道童!”武松声音,大笑道:“来得正好!我的本事不要箱儿里去取,且把你这个鸟先生祭刀!”
跟着便是兵刃出鞘之声,丁丁当当,碰撞交手之声不绝。金莲赤足奔下地来,推窗看时,武松持两柄烂银也似戒刀,那道人两口宝剑光华灼灼,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两口剑寒光闪闪,双戒刀冷气森森。斗了良久,浑如飞凤迎鸾;战不多时,好似角鹰拿兔。
两个斗了十数合,那先生被武松卖个破绽,让他两口剑砍将入来。武松转过身来,看得亲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头滚落在一边,尸首倒在石上。只听得山岭傍边一声响亮,但见:月光影里,纷纷红雨喷人腥;杀气丛中,一颗人头从地滚。
武松转过身来,喝声:“庵里婆娘出来!”叫得金莲一呆。却见庵里走出刚才那个妇人来,倒地便拜。武松道:“我不杀你,你休拜我。你且说这里是甚么去处?那先生却是你的甚么人?”
妇人哭着道:“奴是这岭下张太公家女儿。”道出来一篇话,这庵原来是她家祖上坟庵,家中雇这先生前来观看风水,却吃他害了爹娘哥嫂性命,占了此地居住。这岭唤做蜈蚣岭,那先生唤作飞天蜈蚣王道人。
金莲也走了出来,立在小叔身边静听。听完了问:“你家还有亲眷么?”那妇人一呆,抬头看时,头陀身边立着一个俊美书生。应道:“亲戚自有几家,都是庄农之人,谁敢和他争论?”金莲道:“姐姐起来。”去搀那妇人。见那妇人惊疑,一愣,笑道:“我也是个女的。”
那妇人一惊。仔细看时,果然这书生月光下眉目如画,手脚纤小,分明是个妇人模样。扑翻便拜,叩首道:“这厮积蓄得一二百两金银,都在庵中神案下收藏。奴愿效法姐姐,侍奉师父,只求饶了奴家性命。”
武松一呆,随即变了脸色。喝道:“你说甚么?”
金莲见得不对,早一把抱住他手臂,向那妇人顿足道:“金银你自将了去。快走!快走!”唬得那妇人战战兢兢,一溜烟去了。
金莲见得她去远了,松开武松。怔了一会,勉强笑道:“怪我。不叫人知晓是个妇人身时,便没有这些事。”
武松一言不发,低头思索一会,大踏步向里走了,就地放起火来,拖过两个尸首,都撺在火里。立在那里,看那火借了岭上风势,火舌翻卷,将几座草庵烧成白地。插了戒刀,取了行囊,牵过牲口,道:“武二失礼,叫嫂嫂受惊了。走罢!”
这一夜颠簸至此,金莲并不见得如何惊慌失态,听闻他这一声,不知怎的,眼圈儿却红了。不愿叫武松看见,扭过头去。伸手去拽缰绳,拽了个空,一个趔趄,武松早托住她手肘,轻轻一使力,扶她上了骡背。二人连夜翻过岭来,迤逦取路,免不得饥餐渴饮,夜宿晓行,望着青州地面来。
一路行来,但遇村房道店,市镇乡城,果然都有榜文张挂在彼处,捕获武松。到处虽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金莲又作男子装扮,于路却没人盘诘。
正值腊月末,天色严寒。一路经过村庄城镇,处处繁弦急管,急景凋年,已有了岁暮意味。这日叔嫂二人走到一处镇上,见到家家户户门口张贴桃符对联。再走几步,有人燃放鞭炮,镇子临水,爆竹声衬着水音,分外清亮,于河面上远远沉浮起去。运河上已无行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