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恢复的第一天,因为战事接连不利,皇帝发了很大的火。下朝后,吕相与尹相都被叫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的空气冷得像冰。待吕纪元慢慢将事情说完,闭目假寐的皇帝才撩起眼皮,缓言道:
“尹卿通敌?吕卿既有此言,想必已经有证据了。若是说不出什么理,就跟今天早上那两个人作伴罢。”
早朝的时候,两名渎职的官员被当堂拖下去就地格杀。惨叫声和人头落地的声音传到殿内,所有人都在恐惧自己会是下一个。
皇帝声音很轻和,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心中杀意仍未止。
陶瑞谦和胡泰清很快就被侍卫带了进来。
胡泰清道:“启禀陛下,此人名叫陶瑞谦,是大理寺的一名录事。在调任到是大理寺之前,曾经跟在尹相身边一段时日,为其诵读公文,颇得尹相信赖。”
他这么一说,皇帝就知道此次戏眼在陶瑞谦身上,便看向他。
陶瑞谦大腿顶着胸脯,伏在地上丝毫不敢起身,颤抖道:
“陛、陛下,尹相多次让微臣代写书信。微臣当时并不知悉与尹相通信之人是谁,更没想到他竟与叛军私通啊!”
皇帝道:“你说尹卿与叛军私通书信,既然如此,有写就有收,可有实际证据?”
陶瑞谦垂首道:“尹相每每收到信,看完便会烧毁。微臣没有证据,但是微臣曾读过那些信,信上的内容还记得一些。”
尹弘终于忍不住,站起来骂道:“陛下,这是诬蔑!微臣从来没收过什么信,更没有写过。不可听此人胡言乱语!”
“......忆昔日相聚杏坛之下,讲学论道,其乐融融。汝之温厚,为师素所嘉许。如今吾等虽天各一方,而心气相通,共进于道。”陶瑞谦深吐一口气,继续说道,“这就是微臣所记得的内容。”
陶瑞谦背诵得实在流利,单看信写的内容,只是寻常的叙旧缅怀,但是后面多了一句“心气相通,共进于道”。只这一句,就不得不让人多觉察出了一些滋味。
“陛下!微臣从未写过这封信!”
尹弘怒目瞪着陶瑞谦,他此前跟在自己身边,一个口一个大人,恭谨有礼,如今却反咬一口。此人两面三刀,心肠歹毒。不知道之前让他念的公文,有多少也是如这般杜撰的。
“好了。”皇帝发话了,“一个说没有,一个说有,都拿不出证据。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你们要朕如何处理?”
皇帝沉声道:“此事搁议。吕卿,你今日无故闹这一遭,是嫌现在事情还不够多么?”
皇帝果然没有处置尹弘,事情如预想般发展了。吕纪元偷偷看了一眼胡泰清,对方却并没有按他们约定的那样,出来发言。吕纪元眼皮微微一沉,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陛下,微臣今日来是为了献上破敌之计。”
“说。”
“叛军目前盘踞在彭泉、广汉、巴东和巴西,蜀中七郡已占其四,情势不可谓不严峻。蜀中地势复杂险峻,森林与山地相互勾连,即便我军人数更多,也很难占据优势。”
“因此微臣想出一计,是为火攻。”吕纪元吞了一口唾沫,继续道:“叛军根据地有大片的山林,如今田地没有作物,火烧山林,坚壁清野。敌军自乱阵脚,兵力削减,我军就能不战而胜。”
尹弘大惊曰:“绝对不可!蜀地森林有上亿亩,山火汹猛,若烧起来,怕是连烧三月不止!附近还有不少村落,若房屋烧毁,则流民遍地,十室九空!”
吕纪元跪在地上,疾声大呼。
“陛下,若用此计,叛军必定落荒而逃!国家遂安!一直打下去,要耗费的粮食和人马更是不计其数!”
梁衡转着手上的扳指,道:“吕卿所言倒不失为一个止戈弭战的好办法。”
尹弘上前两步,头咣当一声磕在地上,急声道:“请陛下三思!蜀地素来丰饶,若化为千里焦土,于百姓何辜,于国家何安?此法不异于饮鸩止渴!”
梁衡将笔搁回架上。
“当初你们谁不是信誓旦旦跟朕保证,不出七天就能平叛。结果这仗拖拖拉拉打了一个月,越打越乱,越打地丢得越多!一个月,就用了二十万石粮食!你们告诉朕,你们到底还想要多少粮食和军队,要打空多少个粮仓才肯罢休?”
尹弘道:“陛下既信任微臣,让微臣建立内阁。那么内阁的想法,陛下应当听取。”
梁衡冷声道:“到底是内阁的想法,还是你的想法?”
吕纪元冷眼瞧着跪在地上的尹弘。尹弘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花白的头发散落在地。
“既然陛下一意孤行,那微臣只好告老还乡!”
“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你当朝堂是菜市场!朕告诉你,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尹弘仍梗着脖子,君臣两人一时无言。
梁衡刚喝了一口茶压下火,一旁的胡泰清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陶瑞谦,随后便上前道:
“陛下,微臣有事禀报。”
“说!”
“刚才吕相所言的火攻法,微臣前几日似乎听陶录事说过,不过他与吕相说的有些出入。陶录事在军事上颇有见解,陛下不妨听听他的看法。”
“陶瑞谦。”
听见皇帝喊话,陶瑞谦上前道:“火攻者,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这是孙子兵法的说法。所以陛下有所疑虑,而两位丞相大人争辩得不可开交,实属正常。”
他向皇帝一拜,说道:“陛下所虑是粮草一事。我军尚有举国之力做后援,叛军只有四个郡,粮草的问题一定比我军紧迫多了。”
“十万叛军所耗巨大,彭泉郡的粮仓怕是早已见底。剩下三郡都有粮仓,这就是为什么叛军会抢先占领这三个郡。但巴东、巴西郡粮仓规模都很小,仅有数万石,支撑不了几天。唯有广汉郡,粮食有近两百万石。”
陶瑞谦道:“火可以烧山,自然也可以烧广汉郡的粮仓。”
皇帝点头,只见陶瑞谦看了吕纪元一眼,突然跪了下来,大呼:“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吕纪元脸色一下就变了,一旁的胡泰清掩去阴笑,站得远远的。尹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向陶瑞谦的目光明晃晃带着厌恶。
“微臣方才所说尹相通敌一事,实乃无中生有。只因受人胁迫,微臣不得已而为之。幸得胡大人相助,微臣才有辩白的机会。尹相为国为民,一片忠心。微臣良心不安,深感有愧,因此愿还尹相一个清白。微臣万死莫辞。”
陶瑞谦向尹弘深深一拜,随后又跪在皇帝前,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终于演到精彩的地方,梁衡微微一笑,问:“哦,你的意思是,吕卿威胁你?”
看着陶瑞谦和胡泰清打配合的模样,吕纪元什么都明白了。他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微臣不想为没发生过的事情争辩。只求陛下想一想,若是陛下刚才已经将尹弘发落,此人现在还会跳出来吗?望陛下将此人斩杀!”
没想到尹弘也点了点头,帮腔道:“陛下,吕相说的有理。陶瑞谦此人心术不正,狡猾善变,这样的人绝对不能任用。”
一下间,形式逆转。两个丞相都将矛头对准了一个小小的录事。陶瑞谦汗多得像洗了个澡,像跪在蒸炉里,昏闷中听见皇帝的声音传来。
“陶瑞谦,刚才胡爱卿说,火攻的计策是你想出来的?”
成败在此一举。陶瑞谦在尹弘的冷眼下将头狠狠砸向地砖,震声道:“回陛下,确是微臣一人所想!若是微臣的计策无用,到那时候陛下再杀了微臣也不迟。微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皇帝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若你此言非虚,倒也是个可用之才。只要你能为平叛作出贡献,朕非但可以免了你的罪,还可以给予你封赏。”
“诬告他人通敌。吕卿,你还有话说吗?”
吕纪元脸色灰败地被两个侍卫押着,一路拖出殿门。他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便挣脱了两个身强力壮的侍卫,大叫着扑向身前朱漆的大柱。
“陛下!微臣明白了!微臣老了、没有了用武之地,所以您就将微臣抛弃了!”
一声巨响,吕纪元触柱而亡。
处理很快就下来了,吕纪元畏罪自尽,他的家人全部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京。
一队队官员将相府的财产抄没,哭得声嘶的崔蝶晕倒在马车里。吕思微咬着唇,跑到陶家门前,推开木门的时候,陶洵就在另一边。
吕思微红肿的眼睛还挂着泪痕,陶洵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见无助的表情。
“思微,我都听说了。”
吕思微掐着她的手臂,忽地又落下一颗泪。
“陶洵,怎么会这样呢?明明爹爹只是进了一趟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吕思微大哭道:“我没有爹爹了。”
她们紧紧地拥抱着彼此,陶洵摸着她的头,泣声道:“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你的娘亲。只要跟家人在一起,什么事情都能撑过去的。”
“陶洵,你在京城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回来。”
吕思微走后,陶洵摇着轮椅回身,看见陶瑞谦靠在不远处的墙边,面无表情地说:“他们吕家的人现在都是戴罪之身,跟他们走得太近对我们没有好处。”
“哥哥,思微是我的朋友!”
陶洵第一次对兄长动怒。她走过两步,忽然像被雷劈了似的慢慢转过头,颤声道:“你前几日跟我说,吕相找你帮忙。若是没有能解困的计策,陛下就会怪罪吕家。”
“吕相的死,跟你有关系吗?”
陶瑞谦蹲下来,挪开妹妹轮椅前的碎石,然后才慢慢地推着她往家里去。
“洵妹,真的不怪我。诏令都说了,是他诬蔑同僚,才被陛下发落,我只是个献策之人罢了。唉,不说这些了,晚上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