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城门。
“军爷!两位军爷行行好。这是小人出城的路引,还请军爷过目。”
一个挑担的货郎将一纸盖了印的文书取出,递到守门的士兵手中。这薄薄一页纸,比他肩上挑的货重得多。就论价值而言,一张通关路引得花他不少银子上下打点后才能到手。如果一旦出了问题,至少半年白干。
士兵用两根手指拈着那张纸,抖开来看。只瞟一眼,便不耐烦道:“手续不完备,不能通行!”
货郎几乎要跪在地上,欲哭无泪:“这……小人不知道啊!以前也能用的,现在为什么不能?”
士兵劈头盖脸地训斥道:“没看昨日的榜文?路引要有保人画押,并且乡、县、州府的三个印章一道都不能少!你没看告示,在这胡搅蛮缠,没把你抓起来已经算不错了!”
“可是、可是小人的路引前日才刚批下来,再申请新的,怕又是要耽搁两个月。”货郎颤巍巍道,“军爷!小人求求您行个方便。小人的货都是不能就放的。家中老母病重,就等着货钱买药哇……”
士兵张眼一看,只见这货郎挑着的都是些瓜果等物。别说久放,恐怕再过三五天就腐坏得不像样了。士兵将手往腰上一扣,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从一筐桃里拨出来一块布。
“税引拿出来。”
货郎递过,士兵又扫了一眼,指着上面的图案道:“好哇,还敢漏税,我早说你是泼皮小人。你为何只上瓜果的税,没上布匹的?”
“这…这,小人也不卖布啊,这是用来垫瓜果的。否则,磕着碰着,怎么好卖那……”
士兵手一挥,其它同伴就一拥而上,夺走了货郎的竹筐。
“我管你这的那的,规定就是规定。只要没上税,一经查获,一律收缴!”
在烈日下,货郎腿一软,直瞪瞪地倒头就昏了过去。士兵一人手里拿着个桃,冷眼瞧着那货郎笑。
后面排队要出城的人中,有一人也如他这般挑着担。他挑的是一筐饴糖,可文书也跟刚才的货郎一样,是旧版的。他估摸着自己这回也出不去,原本日子过得还算凑合。如今被这么一搅,生计就断了。
他将筐一撂,咬牙就走。
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投了天教去!
城门一响,马蹄扬出半块桃去。卫兵捂着踢断的牙,从地上爬起,刚要发作,就被来人身上的官服吓得一怂。闯城的二人衣服上都画着一只鸟,尖喙钩曲,两爪寒光,鸟羽如獠牙交错。
“枭卫办案,谁敢阻拦!”
黑衣枭卫来了两人,城门数百人惊慌失措,一哄而散。
一个孩童摔在地上哭,他的母亲连忙捂住他的嘴,将他抱走。这两人却没打算放过小孩。其中一人将刀一亮,母亲便尖叫一声,她脑中在想,怪不得都说是冷血的畜生。
他的同伴却将人拦下。“等会。”
两人交谈一番,又转过头,看着马蹄下的母子。“听说你们寿安有天教的慈幼堂?”
慈幼堂,一段时日之前。
吕思微从捐俸箱中翻出来一本无名无题的书,她翻开一看,里面也是空白的。看箱子的人说,是一个老乞丐讨饭吃的时候留下的。吕思微没把它放在心上,这本书便一直留在堂中,与其他教习课本放在一起。每有人翻一次,就会问一次。到后来,这本书渐渐被谣传为“天书”。
因为“天书”是无字的,所以无字就是天书。
天教由一开始收容老弱病残,渐渐也纳入了新生力量,其中不乏青壮年。天教和天书,再加上官兵的围捕,一支小型的武装力量从中诞生。吕思微深受施粥老僧信任,又带着众人办下慈幼堂,做过不少事,如今又获得了天书,她声望日隆,在天教义军中地位颇高,被称为“佛母”。
吕思微起先并不希望得到这个名誉,她试图将自己的经历说出。没想到,她父死家破的过往,正是她敌对朝廷的最好证明。
在一队身披甲胄的士兵冲入慈幼堂,要将她绞首时,吕思微便接受了自己的反抗的命运。
被义军打退的士兵让吕思微松出一口气。她身后阴影中走出一个人,是陶洵。可是陶洵教过的学生,都已经被他们抓走了。
陶洵定定地看着她。
“如果你要做的话,我会帮你。”
皇宫,御书房。
陶瑞谦面圣。
梁衡将将他递来的奏报放在案上,那是厚厚的一叠,足有半指之宽,不难想象陶瑞谦耗费了多少心血。这些东西梁衡方才已经一一看过,他看奏报的时候,陶瑞谦一直跪在下头,等着时间慢慢流过。
“这便是这段时间枭卫调查得到的所有情报?”
“是,陛下。”
陶瑞谦离冰盘很久,然而他覆着衣物的脖颈还是慢慢湿了一块。
座上的人语气轻松,还带了些许调笑。“少了一页吧。”
梁衡似是随口一说,陶瑞谦便跪行到书安旁,将那叠奏报又足足数过三遍,震然叩地道:“回陛下,奏报并未缺漏,均已在此。”
梁衡手指微抬,并未言语,陶瑞谦已将脸抬起。他双目圆睁如铃,大悟般笑道:“微臣说得不完全,是微臣的错。原本字迹错乱甚众,描述也不尽其详,恐污了陛下的眼。微臣夙夜整理后,又誊抄过一遍,才敢呈到御前。”
“嗯,原来如此。”
梁衡欣赏够他脸上的神色,道:“那你昨日辰时二刻在指挥使司梅花旁销毁的那一页上,写的是什么内容?”
骤闻之下,陶瑞谦瞳仁惊聚。他明明,他明明已经将所有枭卫尽数遣出指挥使司,那时候他的房间只有他一人,和那盆梅花盆栽。为何皇帝会知道!他脸颊边挂的肉一僵,神思飞快。“微臣、应当还记得大概内容。容陛下让微臣仔细回忆些。”
奏报的一字一句都在他脑中反刍,他绞结前后文,极速拼凑出一份过得去的补充内容,未等张口,皇帝的声音就在他头上沉厉而响。
“编好了么?!”
陶瑞谦身形一晃,跌倒在地。他的额头倒在金砖上,一息之后,他的手掌压着金砖,额角磕出肉沫。
陶瑞谦失声道:“陛下!微臣就这么一个妹妹!陛下——”
梁衡在估量眼前的人是否还值得他信任。陶瑞谦确实为他做了很多事,他的能力是很不错。可是现在他的骨肉亲人投了逆贼,连带着让陶瑞谦的忠心也遭受问难。
他这一时的不言,让陶瑞谦在完全失措的思维中滑向更糟糕的方向。他顶着失血的眩晕感,目光失神地落在一方近在咫尺的砚台上。一种情绪在他心中疯狂滋生,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变得更响。
但是满地的血,让陶瑞谦眩晕了一瞬。就在那微不足道的一瞬间,他全身都冷了下来。也许机会只有一次,但是他已经失去了。理智回笼,陶瑞谦觉得刚才的想法真是荒谬极了。先不说两人的体格差距,即便他成功了,他能走出皇宫么?陶洵真的能得救么?
这一切不过在一息之间。陶瑞谦道:“陛下,微臣的妹妹必是被人蒙骗胁迫,襄助叛军非她本意。难道微臣还不了解自己的妹妹吗?但也是微臣没有将她教好,微臣不敢为自己免罪。只求陛下看在微臣往日的苦劳,给微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朕要看见你的诚意。”
“是,微臣会让陛下看见微臣的忠诚。”
陶瑞谦是被两个太监搀出去的,他流了一地血,御书房实在脏污不堪。
梁衡挽起袖子,手臂下的鳞片历历在目。而一个无言的影子,已经重新跟在了陶瑞谦身后,只是他毫无察觉。
数月之前,梁衡被刺后两日。
“什么?陛下在行宫遇刺?”
太监说完后,天元惊而从椅上立起,然而接下来还有更急迫的事情。那就是梁衡失血过多,已经性命垂危。
“他不能死。”白衣的道长喃喃道。如果梁衡提前死去,那他终生的盼望就化为泡影了。
那时候刚加封征西将军不久的袁景修也站在他旁边,焦急道:“道长,请您救救陛下!”
天元留下门外一大群人,像失了魂一样转身走进门。
殿内躺着昏睡的高容。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醒着的人,不是天元。她穿着一身黑衣,连脸也笼罩在帽内。在被打断前,她与天元正在进行对话。
她说:“师父推算出,再过不久,祟又会重新降临人间。”
“先不管那些祟不祟的事了。”天元身体坠落在椅中,拿出一个碗,手指抵着刀片。
他的手却被女人拦住。天元手上颤抖极了,几乎抓不稳刀,只听见女人继续道:“师父他被燕兵抓住,不知被囚于何处。祟一旦降世,死伤不计其数。能阻止祟的只有我们二人。你如今的身份在宫中行走方便,你不能冒这个险。”
女人将刀压在自己腕上,很快碗中就聚满一碗血。
她说的每句话都是出于对大局的考虑,但天元耳中只有一个意思。他抱住黑衣女人的膝盖,缓缓在她身前跪下,流着泪道:“母后,您终于肯偏心儿臣一次了。”
在这碗血被送进皇帝寝殿的第五日,梁衡来到了天元面前。
天元伏在地上,掀开道袍下的伤口。
“陛下所饮的是贫道的血。这其中的一切,贫道都会告诉您。”
天元被抓走的时候,垂下眼无声笑道:母后,您看错人了。这天下苍生在儿臣心里,什么都算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