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说的是生擒,为何带副棺材返金陵?”
金明殿上,天子如此诘问道。
不等我站出来,太子已开口解释:“回禀陛下,臣带兵赶至安亲王府,只见亲王手持长刃欲伤裴大人。臣本欲射其臂,情急之中却射中心胸……臣技艺不精,有负皇命,望陛下责罚!”
我跟着求情:“陛下,臣捡回一命,全赖太子殿下。然亲王之丧,因臣而起,还请陛下赦免太子,臣甘愿受罚。”
皇帝没应答,表明此事尚有商量余地。
于是一些大臣纷纷替君主搭台阶,说怀瑞救人心切,实乃仁义之举。
只是我立了好半天,没听着有人为我说几句好话。
“贺兰爱卿,你以为如何?”
明明被点到的是贺兰鉴,我却跟着紧张起来。
“禀陛下,微臣以为,诸位大人所言甚是。太子之过失,在于射艺不精,而非有意抗旨。”话锋一转,竟到了我身上,“而裴大人不负皇恩,冒性命之险,以苦肉计与乱臣周旋,可算是戴罪立功。”
有生之年,竟能听见贺兰鉴为我求情。
我简直不要太感动。这出苦肉计实在有效,不但替陛下消除了心头大患,还令我在贺兰鉴心中改头换面。
“行逸,多谢你。”
下朝后,已官复原职的我,诚心向他道谢。
他规规矩矩还礼,“裴大人之举于国有利,在下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贺兰大人公正无私,令裴某敬佩。”
“如今裴大人重归朝堂,下官亦会愈发紧密地督查。若有不端之举,恕下官仍秉公办事。”
我听着却挺高兴,“能入君法眼,乃裴某之幸。”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恶心到了他,他欲言又止,作揖告辞了。
从安亲王举兵反叛,到其身死箭下,算来不过三日。在接到我密信后,他便让水师悄无声息连夜启程,在东瀛岛国前绕个弯,再突袭金陵。
幸而皇上听我所言,亦早料到,东瀛必掺和其中,因此速速调兵遣将,着重镇守金陵海关。可见无论是哪一方都未闲着,在三日期限内闷声干大事。
听闻第三日晚,我前脚才离皇城,后头朝廷水师与叛军就打起来了。一时炮火连天,海夜亮如白昼,坚船轰塌激起千层浪。死伤之士多为叛军,接连坠空而落,如雨入东海。
贼军破,乱臣亡。按理说,朝廷打了场胜仗,就该封功行赏、论罪惩恶,可皇上只草草封赏了将士与功臣,对安亲王谋权篡位之罪只字未提,就连那些俘虏,都还被关押着,以待盘查与发落。
大概皇上是想过了中秋佳节,再作清算。
而今夕何夕?恰为中秋团圆夜。
我能得知海战盛况,全赖此时身边这位仁兄。
三皇子怀瑜,在宫里宫外的人脉既广又杂。别人不知道的事儿,他知道,别人知道的事儿,大概也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今日宫中大摆宴席,他与几位板正的兄弟姊妹们话不投机,遂坐到了我这儿。公主怀言来得晚些,便也随意落座于此。
举目望去,长桌上摆满玉盘佳肴,琉璃盏盛了琼浆玉露,倒映绕梁丝竹之音。天潢贵胄分列两旁,舞姬水袖轻拂,掀起女眷脂粉香气。
我眼忙着看歌舞,耳忙着听怀瑜精彩叙述,手也没闲着,自满桌珍馐中,挑了只红顶白肚的蟹。
“裴皇兄,近日可吃不得海中物啊!”
怀瑜见状连忙制止。
“为何?”
他神秘兮兮附于我耳侧,道:“恐有亡魂尸肉在其腹中!”
我起了一身寒毛,欲将那只红壳的蟹放回去,半路却被人截胡——
怀言抢过它,利落地撬开硬壳,对着那金蜜般丰腴的蟹膏,振振有词道:“既是‘无肠公子’,想来无法消受那些东西。人以躯体造福鱼豚,它就造福于我罢!”
怀瑜摇摇头,念道:“死者为大莫怪莫怪……”
大约是这儿的动静让皇上瞧见了,我忽闻宴席那端的御座之上,遥遥传来自己的名字,“裴然——”
“臣在。”
“朕方才忆起件事。此次破敌,你有大功,想要何种赏赐,尽管开口。”
“陛下,能官复原职为国效力,对臣而言,已是莫大恩赐,不敢有所奢求。”
表面虽是推辞,心中却期盼着,陛下能将我府上从前那几匹宝马还回来,或者让我见见它们也好——它们大概在宫廷马厩中,被好吃好喝伺候着罢。
皇后不知在陛下身畔,低声说了些什么。
陛下又递了个眼神给老太后,后者心领神会地点头。
只见陛下神情愉悦,当着众多皇亲贵族之面,向我说道:“有功当赏不必自谦。裴然,你岁数也不小了,这几年你常伴朕左右,无暇成家育子,孤身一人实在辛苦。适逢今日团圆夜,诸位皇亲皆在,朕赐你一门婚事如何?”
“陛下!”我几欲从椅上跳起来,“臣自觉尚无成家之担当,不如待我有所作为……”
“你能等,姑娘家可等不了哟!”太后笑盈盈劝道,“她是你皇后舅母的亲侄女,二九年华,温婉淑善心性宁静,正好调和你那闹腾脾气!”
我已然听不见周围看热闹者的议论,脑中只剩几个词空洞回响。二九年华,一十八岁,与我差了整整一十一年!一朵含苞欲放之花,就要枯败在我手里,呜呼哀哉!
“裴然,朕见你神色有异,莫非是嫌荆襄孟氏配不上你?”
“非也……”
我急得冒汗,恨不得把当初百官劾我那奏折当场寻来翻开,一条条照着念,以让他们看清我,别把人家姑娘往火坑推。
好在身为长公主的我娘来帮忙,“陛下说笑,我儿处之顽劣,只怕待人家不周到。”然而接下去她又道,“陛下恩赐,处之一时受宠若惊,其实心底高兴坏了!”
坏了,这回真是坏了。
我苦涩地想。
太监总管黄进提醒我:“裴大人快谢恩呐!”
不情不愿,却只能照做。
不晓得旁人对这件婚事如何作想,或许是本着“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的心态,或许纯粹为哄尊座上那几人开心,至少此时看,他们都点头称好。
唯有怀言一人,以近似悲悯的眼神注视着我。
管弦丝竹依旧,歌舞又起,帝王中秋家宴,在一派乐融融的氛围中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