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席散时,黄进悄悄走近我身旁,要我一会儿到陛下寝宫相见。于是我故意走在人群后头,趁他人不留神,钻入草丛抄条小道,去了元明殿。
皇上颇为疲惫地倚在坐塌上,以单手撑额,似乎是醉了。
我欲行礼,他却挥手打断,直截了当问道:“裴然,安亲王临终前,可有遗言?”
看来他心中还是放不下安亲王之事。
“没有。”
他双目微阖,片刻后接着问,“怀瑞那一箭,如何?”
“好,又不好。”
“说下去。”
“那一箭,虽没能让陛下见到活的亲王,却也没让亲王受多少苦。”
皇上的眼睛睁开了,缓缓道:“你说得对,我不愿叫他受苦,他不如就这样走了。”
他有些不稳地起身,我连忙上前扶住。
“若是他真站在面前,朕,也不愿再质问了。”
“是以太子殿下那一箭,未必全然出于惊慌。许是他与陛下父子连心,明白您宽宏仁义,必不忍日后刑加于亲王。”
“朕提防了他几十年,他也预谋了几十年,连青丝也熬白。无数步步为营,与相互试探,最后竟结束得如此仓促,不过短短三日。昨夜朕辗转反侧,心想,是否皇叔于最后一刻幡然醒悟,才不至让江山蒙上更大灾祸。还想到我年幼时,他征战归来,将染满尘土与血渍的甲胄套在我身……你说,他对先帝,对朕,对昭国,究竟是何用心?”
“臣愚钝莫能解。安亲王若还在,恐怕他自己,也无法作答。”
他叹口气,“如今安亲王已亡故,却仍有祸患未除。”
“陛下是说……”
“东瀛。他们对大昭向来虎视眈眈,心口不一。宫城内外,必然还有与东瀛相勾结之势力,仍需盯紧了。”
“是,陛下放心。”
“你去罢。”
“陛下……”
我想到自己那桩烦心的婚事,遂欲言又止。
“何事?”
“无事。陛下保重龙体,臣告退。”
来日方长,反正他们也不能明早就将我绑上花轿,还是静观其变,以待时机罢。
感触颇深地出了元明殿。夜风里,我闻见御花园那棵金木樨的盛年。
抬眼望去,今宵无云,星宿亦黯淡,唯有一轮圆月,孤寂悬于皇城侧畔东山之上。
安亲王死后秘不发丧,自闽州运来的那副棺椁,原封不动地进了郁麓山下的西陵,唯有一队亲族将其送入地宫之中。
不加尊谥,不列罪名。仿佛长眠此地的,只是个无名无姓之人。
安亲王颇具传奇色彩的一生,就这样平淡收场;皇帝与他皇叔之间的前尘往事,就这样翻页。
至于战亡之士,或掩于尘土,或隐于海波,不曾在史册中留下一笔浓墨。
逝者眼睛一闭作罢,活人的日子,还得一天天过。
自从我官复原位再起东山,在暑气里萧索了许久的裴府门前,又热闹起来。以往那群狐朋狗友与巴结我的官宦们,每日孜孜不倦地邀我共饮,想方设法把珍宝塞进府中。
我一改往日玩世不恭之劣态,严词拒绝。
当然,也有趁我不备得手之人。
某日我才回府,咏秦便抱着一个罩了绸布的箱子跑过来,“大人,这是孙二公子从西域带来……”
“无论何物,退回去!”我一挥衣袖,正义凛然道,“莫非在你们眼里,本官还是那个贪得无厌昏庸无能的尚书令裴然么?”
“孙二公子说,若您不肯收,自行处置便是。”
“那就分给城中百姓。”
“这东西……分不了……”咏秦面露难色。
“扔了,谁捡着归谁。”
“是……”
他转身一刹,我仿佛听见了猫叫。
又闻咏秦喃喃对怀中之物道:“小东西,要找个好人家啊……”
确定了声音并非自后院猫舍传来后,我慌忙喊住他:“且慢!”冲上前,掀起箱外绸布,才看清这竟是一只笼,里面坐了只白毛蓬尾、蓝金异瞳的美狸,正怯生生向后缩。
当真乃极品!
“大人,将它丢到哪儿去呢?”
“咳咳,丢到后院猫舍去罢。”
钱财乃身外之物,这可是活生生一条性命,如何舍弃?
大概是水土不服之缘故,初到裴府的几日,这只名贵的西域猫,看起来蔫头蔫脑,打不起精神。
我特意在院中单独给它造了个窝,还时常将它抱到屋里,和人一块儿相处,以期早日令它习惯裴府的生活。
为伺候它,我花了不少心思与工夫,以至于错过件重要之事。
不久前中秋宫宴上,陛下当着众人的面赐婚于我。本想悠哉悠哉混段时日,我娘,连同太后,还有皇后,这三个女人,却已紧锣密鼓安排起来了。
她们去钦天监测算黄道吉日时,我正在府中替西域猫梳毛,是以没能与监正提前知会一声。
否则我定能想法子,让钦天监算出我与那姑娘出生时刻犯冲,若要成婚,必得待“白虹贯日”“瑶光贯月”“五星会聚”之类的罕见祥兆,将婚事拖至猴年马月。
监正许卯是个圆滑人物,此番他见太后皇后长公主一齐大驾光临,半真半浮夸地把这段姻缘说成是天作之合,还就近挑了个大吉大利之日,将婚期定在了孟冬时节。
掐指算来,距今只剩俩月。更别提这期间,还得准备嫁娶之物。
这让我如何对贺兰鉴交待!
中秋时节他返乡探亲,如今人应已在归途。若他回来,听说我两月之内便要娶亲,不知是何反应。
无论其作何反应,我对他一颗坚贞之心绝不会变!若就此屈服,不但自己痛苦,还连累人家姑娘,一婚两命,怎一个惨字了得!
“看来太后和我娘,是铁了心要把我嫁出去!”
我对着后院那棵爬满狸猫的老银杏发愁。
这几日恭贺我好事将近的人太多,走在官道上,我都恨不得以袖遮面,遁入地下去。
侍从咏秦将一只爬不上的小猫送上枝头,“大人说笑了,你是娶妻,哪能把自己嫁出去?”
“横竖都是将人关在笼子里,嫁娶有何分别?”
“阿猫阿狗才进笼子,您太大了,进不去。”
他的头脑过分纯朴,读不懂我的哀愁。不过我灵机一动,“咏秦,你扮成寻常百姓模样,替我去孟国丈府前打探打探,那边有甚么动静。”
“人家若不告诉我呢?”
“放心,你只管问,别人看在你这张脸的分上,也会多讲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