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严试烦躁地打发郝奇:“我不明白你在意指什么。”
郝奇停下了手里的一切活动,神情中没有了平时游戏人间的吊儿郎当,异乎寻常的认真,像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婴儿一样真挚,“科研对于你来说,到底是工具,还是目的?”
施严试见他这样严肃,感觉非常怪异,抱起两臂,问:“工具和目的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你搞科研是为了发文章、评职称、名利双收,那科研对于你来说就是工具;如果你搞科研是因为喜欢科研本身,那它就是目的。”
施严试懵了一下,他从没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郝奇看他的反应,大概明白了,“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朋友,在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时刻,对我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什么?”
“快乐和意义,是人必须拥有的两样东西。”(后面会考)
施严试仍旧茫然地看着他。
郝奇举起他的右手,只有大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以前我出于纯粹的快乐和好奇,做了很多疯狂而没有意义的事情,在最大的一次事故中,我失去了三根手指。虽然这三根手指我随时都可以长出来,但我想保留这个残缺,提醒我,快乐和意义都一样的重要。我以前缺少的是意义,你现在缺少的是快乐。”
“少对我说教!”施严试突然叛逆起来,丝毫不领他的情。
“随便你,煞笔男孩。”郝奇拿起了水壶,又从抽屉里扒拉出一个茶饼。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施严试滚动鼠标和郝奇泡茶的声音。
隔了很久很久,施严试突然开腔:“有了快乐会怎样?”
“嗯?让我想想……你会不会常常感觉很累?”
以施严试逼迫自己的程度来讲,他每天都筋疲力尽,“是的。”
“你回忆每一天的时候,想到的是遇到的困难,还是获得的成果?”
施严试采用了一个较为折中的说法:“是我解决的困难。”
“如果你工作得很快乐,会像生了孩子的女人一样,一下子就忘了过程有多疼痛,只为最终的结果而激动,不论这个成就是大还是小。”
“哦……这样吗?”
郝奇拿出一只大拇指大小的小杯,给施严试倒了一口,“尝尝看。”
施严试第一次见这么小的杯,感觉很新奇,用两根手指像捏鼻屎球一样转着它看了一会儿,啜饮了一口,皱起眉毛,“怎么会有涩味?”
郝奇耸耸肩,“欢迎来到现实世界,真实的茶叶难免会带涩味,就看你喜不喜欢这种风味。”
施严试的舌头在上颚轻擦,“说实话,其实感觉挺好的。”
郝奇很高兴,“来,给你来个中杯。”
施严试摆手,“不了不了,我睡眠质量很差,我怕晚上睡不着觉。”
“没事儿,就尝这几口,问题不大。”
施严试又一次没有抵抗住诱惑,他今晚会睁眼到天亮。
郝奇又开始浇他的黄金柏,“对了,你的小朋友要申请调宿舍?”
“对,他的宿舍默认安排在他上课的那个校区,他得调到这边来,做实验方便。”
“怎么?他不爱跟你住一块儿?”
施严试当即否认:“不是!我现在租的房子太小了,房东又留了一大堆不能扔的家具,两个人住太挤了,我不理解隔壁怎么能住进去一对年轻夫妻、两个老太太、一个老头和一个小孩。”
“那你要换个房子?”
“我还没想好,总之先让他获得一个宿舍吧,以备不时之需。”
“行啊,一入学就给他来一点流程震撼。”郝奇坏笑了一下。
诚如郝奇所言,普罗刚拿到《跨校区入住学生生活园区申请表》时委实给震撼住了,他需要集齐辅导员意见、导师意见、院系意见、原园区管委会意见、搬住校区院系意见以及申请园区管委会意见,他本来以为这就是一件小事情,怎么要这样惊天动地,竟然还要找两个院的副书记签字。
后来经徒书贯提点,他就想明白了,这其实相当于一个责任转移的过程,搬出的校区要广而告之,他们从此以后就不对普罗的任何安全问题负责了,搬住校区要明确地签收这个重大责任,准备好接管普罗。
然后他就开始了漫长的集邮历程——
他乘徒书贯的顺风车去取得了辅导员的同意;他每次去实验室的时间郝奇都不在,只好托施严试取得了郝奇的同意;又耐心等到周三周五到不同的园区管委会说明情况;又好不容易通过辅导员得知搬出校区副书记哪天在办公室,他下了课立马冲进她的办公室,副书记人挺温柔的,但是温柔地告诉他这个表格有错误,还得加上盖章的地方,又温柔地告诉他盖章要走一个用印流程,还需再集两个签字。
普罗只好从头再来了,这一定是获得学位证必经的考验之一。
他历尽艰辛,还差最后一个签字,就是他所在校区的院系意见,这位郑派老师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没人知道他确切的行踪,普罗撞了三次空门,彻底绝望,觉得自己这辈子都要跟施严试和老鼠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了。
耿可连听说他要找郑派,热心提供帮助:“我去他们课题组借过仪器,加过一个博士师兄的联系方式,我推测他应该是留下来做博后了,现在应该在走流程,应当也需要郑老师的签字,你快傍上他!”
普罗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天呐,你怎么这么牛!”
“害,谁叫我这么倒霉呢,我就是‘借东西的小人耿可连’,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嘴,这个师兄你得多多捧着他。”
“好的明白!”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普罗刚来的时候,求个人办个事都整的挺害羞的,去隔壁实验室还个水果刀都尴尬的要死。现在他整个人都麻了,别说捧着了,要是那师兄能把事办成,普罗扛着他在黄浦江里游都行。
多谢耿可连的牵线搭桥,普罗刚捧了那博后师兄两句,师兄说郑老师现在就在办公室,要速速前来。
普罗把筷子一扔,把洞洞鞋踢开,把文件夹往胳肢窝里一夹,蹬上鞋嗖的一下冲了出去。
他一边跑一边后悔,忘了跟耿可连打听郑派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像精神病一样亢奋地从图书馆门前的草坪上跑过,几个老外同学正悠游自在地扔飞盘,没留神砰的一下把飞盘砸他脑门子上了。他被砸的一懵,但像无知无觉一样脚步没停,风风火火地赶到郑派办公室门前。
他迫使自己进行深呼吸,迅速降低心率,待会儿好轻声细语地拜托郑老师给他签字,这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怒喝——
“什么?!——我不去!谁爱去谁去!——他们想丢脸就丢他们自己的脸,我不要给他们擦屁股!——啊?!——你怎么能这样?!!”
紧接着,门猛地从里面打开,由于事发仓促,普罗只模糊地看见一个花白的脑袋从屋里杀出来,他下意识给对方让路,眼睁睁看着楼门一开一关,整个一楼的走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失去了这次集齐签字的机会。
郑派匆忙离开之前没来得及关掉音乐,隔着门板闷闷地传来平静又创伤的歌词——
“Запахтравы нарассветенескошенной,
在黎明时分带有青草的味道,
Стоны землиотбомбежекраспаханной,
犁过的土地被轰炸后呻吟着,
Парасолдатскихботинокистоптанных,
一双已经被士兵踩坏的军靴,
Войнаминовымивойнамистарыми,
经历过新的战争和旧的战争,
……”
普罗认出这是《Давайза...(来吧,为了)》,因为他姥爷也喜欢柳拜乐队(Lube),每当熟悉的俄语歌词想起来,姥爷的身边总是会弥散着一种普罗似懂非懂的情绪。
但现在他的心思并不在“新的战争”上(后面会考),他既懊悔又茫然地问博后师兄发生了什么,博后师兄说某科室因为购买洗脚服务,集体被逮起来了,里头有三个他们课题组的学生,现在让郑老师去保他们出来。
普罗大为震撼,而博后师兄却一副稀松平常的语气,好像寡廉鲜耻是一种常态,郑派老师才是那个异类。
普罗心情复杂地走出楼门,垂头丧气地又从草坪上经过,那几个外籍同学立刻将他团团围住,关切地问他O不OK。
他愣了一下,才发觉额角隐隐作痛,不过此时的他觉得自己O不OK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折磨他许久的事情仍旧没能了结。
他感觉都要哭了,但嘴上的肌肉记忆还是帮他回答“I’m fine, thank you”。
几位同学真诚地注视着他,天真地建议他休息一下,普罗突然感觉很无力,他没办法三言两语跟别人解释清楚他的处境。
陌生人完全不了解他的生活,但即便隔着文化差异,都看得出他状态不好;而他身边知悉一切的人,清楚明白的知道他经历的所有困境,但都像瞎了一样看不出他状态不好。
连日的奔波和挫败一股脑的拧在一起,像海啸一样席卷而来,普罗快要窒息了,他想要逃离,离开这个孤独、有害的环境。
他甩开这几个甚至都不拥有名字的局外人,头也不回地朝学校门口跑去。
“普罗!”
如果这是施严试的声音,他绝对不会回头,但即便这是徒书贯的声音,他也没有回头。直到他的手腕被紧紧地握住,他都没有停下脚步。
“普罗——”
徒书贯的声音听起来既恳切又担忧,普罗向来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所以他顺理成章的被打动了。
“徒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我看到你被飞盘打到头了。”
“那不重要,不用管它。”
徒书贯紧紧地跟着他,因为普罗看起来像是会突然跳进小池塘的模样,“你要去哪里?”
“我要……出去走走。”
“我可以跟你一起吗?”即便是付出好意,徒书贯也要提前取得普罗的同意,不知道他以前经历过怎样的误解。
普罗真的无法伤害这样一个好人,点了点头。
两人肩并肩走出校门,走上了拥挤的人行道,右侧排满了共享单车,只能容许一人通过,他俩一前一后、一言不发地沿着弯来弯去的窄缝走着,身后时常传来一声声“让一让”“借过”,普罗还差点被一个人的阳伞划到眼睛。
普罗在一家水果店前停下脚步,往里望去,喃喃道:“我好喜欢看这种场景。”
周围的声音过于嘈杂,徒书贯不得不低头靠近普罗,“嗯?”
普罗朝一排排的水果上下挥挥手,“排列得整整齐齐,看起来五颜六色,虽然有秩序,但又很生动。”
“你想进去吗?”
“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