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转头看向徒书贯,忽然觉得他像个刚刚上山下乡的青年,戴个手表,穿条长裤。
徒书贯蹲下来仔细辨认小牌上的字,“那种繁花锦簇的场景我见的太多了,史湘云和查理包法利都在花树下睡觉,我都没想过花在开花之外的时间是什么样的。”
普罗给一个工人大哥让路,“是啊,有太多小说家浓墨重彩地刻画鲜花盛开的那一小段时期,但一年当中,最长的却是这样毫无诗意的筹备时间,我不厌恶那些美化生活的作者,但我厌恶只美化生活的作者。”
“世界是平衡的,主流文学只描写世界的黑暗面,在某种程度上平衡了那些空中楼阁的作品。”
“唉,就没有一些兼顾可读性和深刻性的文学艺术作品吗?不过我的发小贾君一直尝试写作副业,我对他很有信心。”
“哦?我以为他跟你一样忙呢。”
“各个课题组都有自己的情况。”
“你觉得你倒霉吗?”
“我何止是倒霉,这简直是灭顶之灾啊!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现在还身处其间,所以感觉分外痛苦,一切都结束之后可能有别的盖棺定论。”
两人走到紫藤长廊的尽头,普罗兴奋地叫出来:“哦!今天都没有人划船,我们快占领这个湖!”
徒书贯看着冬日里波光粼粼的水面,后退了一步,“不不不,我们不要划船,这么冷的天,如果翻船了会被冻死的。”
普罗扯住他的胳膊,“不会的,徒老师,你看啊,那是电动船,两个二百斤的胖子在上面玩跷跷板都不会翻,而且我们会穿着充满气的救生衣,船上还有救生圈,还有呼救按钮,救生员现在非常清闲,没法儿更安全了!”
普罗趁徒书贯犹疑不定,把租船的钱付了,“徒老师,你与其在岸边无所事事地看我划一小时船,不如到船上无所事事地看我划一小时船。”
反正他今天打定主意要划船了,徒书贯只好让步,把橙色的救生衣紧紧扣在身上。
普罗啪嗒一声把旋钮旋到“向后”,船下传来旋桨拍水的声音,“我们要出发喽——”
徒书贯紧张地握住椅背,向后转头,生怕普罗撞进那一片停着的鸭子船里。
普罗的驾驶技术相当娴熟,他们绕着湖心的小岛转了一圈,又拐进了一个较窄的支线河道。
徒书贯担忧地抓住船上的栏杆,“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个河道封起来?太窄了,进去很容易拐不出来。”
普罗不停地调整着方向,躲避两岸垂下的夹竹桃,“这种难开的才有意思呢!”
一只白色的水鸟从顶棚上掠过,降落在二人身后的水面上,两只脚啪啪啪啪地踩着水刹车。
“哦!我要追那只鸭子!”
“那是水鸟,不,现在你没法儿回头!”
“没事的,先试试再说。”普罗开始艰难地原地腾移,这时候偏偏刮起了风,他更难控制船的行进方向了,倒了二十分钟也没倒出去。
那只水鸟咻地一下钻进水里,不见了。
普罗沮丧地把挡位掰到空挡,“啊,它走了,我们被困在这里。”
徒书贯提出了一个普罗意料之外的建议,“让我试试呢?”
普罗吃惊地看着他,很高兴他终于愿意尝试一下了,“来,我们交换位置。”
徒书贯坐在驾驶位上,深吸了一口气。
“徒老师,不要这么紧张,我们不是在高速公路上,这只是一个鸭子船,我们只是在……玩儿。”
徒书贯点点头,他已经后悔了,觉得自己要在普罗面前出糗了。
但二人都没有想到,徒书贯相当有划船天赋,倒了几次之后,竟然笔直地开了出去。
普罗拍着船身给他鼓掌,“天才!徒老师,完全想不到你之前从没划过船!”
“我的身体里还保留了一点大航海时期的记忆,那个年代知识和书本随着殖民统治流向世界各个部分。”
普罗哈哈笑了,徒书贯又在开他特有的图书馆玩笑。
那只水鸟啵儿的一下浮上来,摇摆着柔软的脖子抖落水珠。
“在那里,徒老师,快追!”
两人不道德地追着这只水鸟满湖跑,徒书贯越开越自信,越开越游刃有余,那只水鸟从未遇到过如此艰难的觅食环境,踩着水一阵猛冲,扇着翅膀腾空,在两人眼前飞走了。
“太倒霉了,这个水鸟今天太倒霉了!”普罗和徒书贯相视大笑。
“徒老师你饿吗?”
“你饿了?”
“早上我太生气了,消极情绪消耗了我大量的能量。”
徒书贯关闭了小船的引擎,两人在湖心自由地漂荡。
普罗把环保袋放在膝盖上,从里面拿出几个三明治,“火腿芝士蔬菜可颂三明治,它的面包特别有奶香味:德式猪肘碱水三明治,如果能加热一下的话,里面的猪肘口感像果冻一样;牛肉芥末脆皮三明治,这里面的酸菜很有风味。”
他隔着包装袋把所有三明治都掰成两半,一个个打开摆在两人面前。他把手肘搭在栏杆上,一边吃明治,一边漫无目的地向水底张望。
普罗愉悦又自在的情绪传染给了徒书贯,他开始乐在其中了,也吃着可颂看向水面,水质非常清澈,阳光像探照灯一样径直照向水底,水草根根分明,随着水波齐齐地摇摆。
一声小号劈开静谧的氛围,徒书贯被吓了一跳,“《图画展览会》?”(《Pictures at an Exhibition:Promenade》)
普罗循声看去,乐声是从湖边一个石质的白色观景屋里传出的,他想要启动引擎去看看,却被徒书贯拦住。
徒书贯指着水面上的层层波纹,“不用开船,风会把我们吹过去的。”
伴随着开阔、明亮的旋律,鸭子船缓缓从白房子旁漂过,在那稍纵即逝的瞬间,两人从掏空的石窗往里望去,一个两腮红红的大爷站得笔直,戴着白色的木工手套,吹着一把闪亮的小号。
普罗小声说:“哇哦,扁键的小号。”
徒书贯不知道普罗在惊讶什么,“这有什么问题吗?”
“国内吹立键的多,吹扁键的少。”
“哦,这样啊。”
普罗微微有些疑惑,徒书贯对古典乐了如指掌,但又似乎从未去过音乐会现场。
《漫步》的旋律一遍又一遍地回旋在平静的湖面上,随着风飘进无尽的水杉林中,徒书贯咀嚼着西红柿片,脑袋里渐渐嗡嗡的响起来,极端的快乐令他晕眩。
他颇为动容地对普罗说:“以后我只要一听到这个旋律,一定会想起今天,肃杀的冷风,白色的阳光,随波逐流的鸭子船,三明治里的德式酸菜,湖边的白房子,垂在水里的夹竹桃。”
“你喜欢这个回忆吗?”普罗认真地问他。
徒书贯停下嘴里的动作,斜着头倚在船上,“其实我以前会避免给乐曲赋予个人经历,如果一首曲子粘连着一段痛心疾首的记忆,那我以后就再也听不了它了。”
“然而?”
“然而,后来我发现,不夹杂记忆的音乐是空洞的,会使人更加孤独。”
普罗无意义地摩挲了一下徒书贯的小臂,“起码今天的回忆是愉悦的。”
“不,不是愉悦的。”
“嗯?”
“是快乐的。”
“愉悦和快乐有什么区别吗?”
“快乐一种很高亢的情绪,而愉悦更像是一种舒服的氛围,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很容易愉悦,但很少感到快乐。”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吃完了所有的三明治,又分食了一包雪丽球,沿着湖边开了一圈。
又坐在森林小火车的最前排,“呜呜呜”地穿过光秃秃的树林和浅黄色的草窝。
骑马场的老板忙于铲马粪,让普罗给徒书贯牵着马,绕着马场随便走,普罗给徒书贯挑了一匹超帅的黑马,徒书贯坐在它高高的后背上心惊肉跳。
两人玩得筋疲力尽,赶在太阳下山前赶到了轮渡售票处,得知上一趟轮渡一分钟之前刚刚出发,下一趟要等一个小时。
他们实在是走不动了,互相倚靠着坐在候船大厅的金属洞洞椅上,普罗从环保袋里掏出两个黄色的苹果,每个都有一个半拳头那么大。两人呆滞地啃着苹果,沉淀着自己的心情。
一个小时很快被发呆消磨掉了,徒书贯把车开到船舱一层,然后来到二层和普罗汇合,普罗占了两个窗边的位子。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普罗看着江面浮动的一层淡粉色,累到很难对这场景做出什么反应,或进行什么思考,就只是放空地朝外看着,直到天空由橙粉色变成了蓝紫色,他沉入了一段无梦的睡眠。
徒书贯把手肘撑在窗框上看向外面,以前他常常站在图书馆最高层眺望脚下的远方,但他觉得所见的一切都跟自己毫无关系,不论是怎样的景象,都好像是一副挂画。但现在他眺望地平线,看着这些色彩,这些形状,一切都真实可感,这是他真正生活其中的世界,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船在大转弯,徒书贯目视了一下对岸的灯光。
“可以了。”他虚空打了一把转向盘。
船真就停止了转向,笔直地朝对岸开去。
他惊喜地挑起眉毛,得意地小声嘟囔,“我真是太擅长这个了!”
普罗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窗外从上到下都一片漆黑,只能看到对岸像火龙一样金色的灯光,“我们快到了?”
“对,我们要靠岸了。”
第二年-春
春天的到来并没有给任何事情带来转机,上个季节浮现出的一切棘手问题都没得到解决,普罗仍旧重复着吊诡的实验,施严试依然眉头紧锁地看他的工作汇报,两人都日渐憔悴,生活继续别别扭扭地过下去。
这一天,郝奇握着一大把紫藤花躲躲闪闪地进了办公室。
施严试瞥了他一眼,“从校门口偷掐的?”
郝奇嘿嘿一笑,一条一条地把它们小心插在椅背上方的网眼里,他坐到这把破椅子上,抬头就是像流苏一般垂下的紫色小花,他享受地呼了口气,“我简直像皇上一样。”
施严试嘲讽地撇撇嘴。
“你有没有发现花都渐渐开了?”
施严试毫无人情味地回答:“没有。”
“你通勤时间那么长,难道都不往路边瞥一眼吗?”
“大部分时间我都像一个蚯蚓一样在地下的地铁里,不见天日,十分拥挤。”
“啧啧啧,太可惜了,绿化和市容管理局砸了那么多钱搞这些花花草草,怎么能白白浪费掉。”
施严试停下手里的活儿,“我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宁愿把钱花在这种奢侈而没用的东西上,也不想改善居民的住宿条件以及劳动者的劳动环境,我宁愿这个城市光秃秃的,来换一个□□平方的办公室。”
“好啦,我已经知道你不愿意跟我坐一间办公室啦,不用整天提醒我。”
“我必须提醒你,郝老师,现在已经是午饭时间了,我的领导每天都来这么晚,会让我非常非常不爽。”施严试用力合起电脑。
“你要抓我的考勤?”
“对,而且你要给我交工作汇报。”
“哈?倒反天罡!完全是倒反天罡!”
“那你每天都做了些什么工作?”
“别管我做了什么工作,反正截至目前,我所有的学生都顺顺利利地毕业了,十项全能,而且没有心理疾病,天呐,我简直是至圣先师!学生们如果有问题,他们自己会来找我的,干嘛要整天盯着他们,给双方都找不自在。”
施严试对他这套理论嗤之以鼻,起身要出去。
“你又要去学生休息室散播恐惧情绪了?”郝奇伸长脖子问。
“……我要去学生休息室拿我的午饭。”
“你已经买好午饭啦?”
“顺便散播自律的情绪。”
“噫——”